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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表面上是因卜算结果如此、要趋吉避凶才有了这出巡一行,但会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却是事实,故而赵政也自是思量详尽,力求令此番的每一步都走得行有所值。
十一月伊始,他们抵达了重要的第一站——云梦大泽以南的九嶷山。
云梦大泽地处广阔的云梦之地,南以长江为界,是一个巨大的湖泊群。
如此之地,景致自然很是奇丽壮美。
而屹立在它一旁的九嶷山则是两千年前舜帝寿终之处。
相传当年舜帝南巡狩猎,不幸驾崩于山间。
他的两位妻子娥皇和女英听说之后,千里迢迢前来寻觅。
二女溯潇水而上,沿紫荆河而下,却见眼前共有九座峰峦,并且竟是峰峰相仿,疑惑难辨,导致她们最终也未能见到自己夫君的最后一面。
此后,此山便得名“九疑山”,亦作“九嶷山”。
人们为了纪念舜帝,就将其间九峰分别命名为舜源、娥皇、女英、杞林、舜帝陵石城、石楼、朱明、箫韶和桂林。
群峰拔地而起,层峦叠翠。
而万千峰峦,无一不朝向那舜源主峰,所以自古就有了“万里江山朝九疑”一说。
九嶷山拥有这句千古流传之言,山上又建有五帝之一的舜帝陵,故而当赵政登上这座南方名山,行下祭祀舜帝之礼时,便等同于将皇帝之威一并震于南方了。
祭祀过后,舜源峰上,梁儿眼望周遭过于相像的八座山峰,柳眉微垂,怅惘感慨:
“此山真是弄人……若非它九峰相近,娥皇和女英就能在最后一刻陪在舜帝的身边了。”
她的身旁,赵政凤眸悠远,一声喟叹:
“或许如此也好,如舜帝那般英武一生之人,若是让心爱的女子亲眼目睹自己的垂死之态,恐怕才会令彼此更增伤感。”
“可是……虽然会更为伤怀,但至少可以了却些许遗憾……”
梁儿心中滋味难言,这种如何也破不了的悲剧,她不喜欢……
赵政怅然一笑,揉着她耳边柔软的发丝将她团入胸口。
傻梁儿,与其要你哀痛难愈,我宁可选择让你留些遗憾……
顷刻,他垂眸看向脚下的舜源峰。
谁又知晓,舜帝当年不是同如今的他一样,早知自己将死,而有意选择了这样一座奇山做为寿终之地,来减轻他爱妻们的哀伤呢?……
下山之时,赵政亲手在山下为梁儿种下了一棵梨树,并且命人在其周围再种千棵,设立为沐梨园。
这已是他们此次出巡,设置的第八处沐梨园了。
照这种密集程度下去,再加上原先设置的近百处,恐怕不久之后,全国就会有几百处一模一样的沐梨园出现。
此时传来了直道行将完工的消息。
从开始修葺至今,大秦仅用了两年的时间就已基本完成如此艰难浩大的工程,实在可喜可贺、可歌可颂。
若非道路尚未修造完全,路面还有些许颠簸,只能行马不宜通车,想来赵政定是会带着梁儿去试上一试这三日之内便能从咸阳到达九原的感觉是如何。
云梦之地有一处云梦山,这山曾为历代楚王最为偏爱的游猎之地。
山中设有一处云梦行宫,这几日来,赵政与梁儿便是居住于此。
山上鸟兽众多,又因南方天暖,就算行将入冬,依旧生机勃勃。
自山上俯望,还可见远处广袤的云梦泽湖沼与无尽的蓝天交相呼应,宛如斑斑明镜镶嵌于章华台之上,偶有几处有雪烟袅袅、氤氲蒸蒸,使之遥遥望去,更似是仙境一般。
赵政仿佛很喜欢这里,竟破例说要多住上几日再走。
自然,他喜欢的,梁儿便喜欢。
他想留,梁儿便陪他留。
几日后,赵政说想要吃花糕,让胡亥陪梁儿去山里采些花草。
胡亥自是喜不自胜,恨不能将梁儿供在手心托着去采花。
行宫主殿的平台上,眼见梁儿和胡亥走远,赵政眼底的温和渐渐消退,对内侍淡言道:
“让他进来吧。”
转瞬,一个年约而立的男子便在内侍的指引下自偏殿的小门而入,出现在赵政的眼前。
他白衣高挑,挺拔健美,长眉凤目,高鼻薄唇,雕琢般的面容精致非常,无论如何看,都是一个极俊美之人。
赵政凤眸幽幽。
许久未见,扶苏的容貌竟是已与他越发相似了。
只见其神态谦恭,礼数周全,一如曾经。
“儿臣拜见父皇。”
赵政止下心中感慨,正色问道:
“你得朕密诏自初成的直道而来,此行所感如何?”
提及此事,扶苏眸中微闪,却因自制之力极强,未让人见得过多的兴奋之色。
“儿臣自九原上道,一路骑马南下,除在夜里入驿站小憩,几乎未做停留,行至云阳之时,仅用了三日不到。想来若是去往咸阳,三日之内也必能到达。”
赵政淡色颔首。
“不错,正如朕当初所料。”
扶苏倾身一揖:
“恭喜父皇,待到直道大成,我大秦便可粮道通畅,调兵神速,国之稳固必定更胜以往。”
赵政唇角微动,却是话题一转,淡淡问道:
“你近来过得可好?”
“劳父皇惦念,这两年多来,儿臣在上郡与我大秦将士同吃同住,与民同苦、与民同乐,虽不及在咸阳那般华衣玉食,却较从前轻松自在许多。”
扶苏亦是淡然应着。
赵政轻轻点头,又转言问道:
“你对这段时日朕的治国之道可有何看法?”
“回父皇,去年'荧惑守心',歹人作怪,儿臣知晓父皇必定是殚思竭虑、苦心应对,但儿臣仍旧以为,为国之道,食不如信;立人之要,先质后文。父皇编造梦中'仙言'以对'陨星天言',又将附近百姓悉数诛杀,不禁失信失诚,且还失仁失德,此行就有如负薪救火,扬汤止沸,以暴易暴,与乱同道,莫可测也,后嗣何观!儿臣实难苟同。”
扶苏并未迟疑,一如既往敛头直言,唯一不同于过去的,是他面上始终平静、淡定自若,再找不出当初的激昂慷慨、跌宕起落。
再次听到这个儿子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赵政不再动怒,而是浅浅叹息。
无论是他、梁儿,还是其生母嬴萤,都是懂得权衡用计之人,可为何偏偏就生养出了如扶苏这般不知变通又固执己见的子嗣来?
“朕见你已能懂得掩藏情绪,凡事也都能淡然处之,确实较两年前长进了许多,可这副性子怎还是那般耿直?”
扶苏垂下眼帘,谈言道:
“但在儿臣看来,耿直并无不妥。”
赵政蹙眉摇头。
“蒙恬难道没有教过你'太钢则折,至察无徒'?,于平民黔首而言,耿直或许还能算得是件好事;可于王侯将相,太过耿直却极易断送自身的前程;如若是一国之君,后果则会更甚。”
最后一句,他有意将语速放缓。
“父皇……”
扶苏抬眼微瞠,看父皇此意,是想要立他为储……
“朕始终未立太子,而你作为众公子中最长的一人,此事你应是思虑过的。”
对上赵政锐利幽亮的眸光,扶苏略有讪色,却也坚定依旧,恳言道:
“父皇,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人者食人,治于人者食于人’,经历了过去种种,扶苏自觉能力不及,心力更是不足,不适宜为那'劳心''治人者'。相较于此,儿臣如今倒更向往能远离朝堂,过纵情自在的日子……”
听到那“纵情自在”四字,赵政微顿,又突然问道:
“你而今……可想见她?”
扶苏稍滞,貌似疑惑道:
“儿臣……不明父皇所指……”
赵政静默看他片刻。
当年他曾问过他要不要在走之前再看梁儿一眼,他借口要回去收拾行装而婉拒了,而今他再问他同样的问题,他竟干脆佯装不懂。
看来两年已过,扶苏对梁儿之情非但未减,反而愈发强烈了……
思及此处,赵政微微牵了唇角,似笑非笑。
“看来,你也不是在所有事上全都耿直划一的。”
这一语后,扶苏并未再应,只恭顺的垂眸立着。
时至今日,梁儿早已犹如一根短刺,深深扎入他的心中。
这一点,他永远也否认不了……
赵政见他不动不语,便又叹出一口气来。
“罢了,每个人都应待在适合自己的位置,做适合自己的事,如此,才能得心应手……你实意不愿的,朕便不会勉强。你回去吧。”
“诺。”
扶苏缓步倒退,转身要走之时,赵政眼中一动,终是注意到了他的一袭白衫。
“扶苏……”
扶苏忙转了回来,施礼问道:
“父皇可还有事?”
“白衫甚好,往后,你便如此穿着吧。”
赵政目光微远,似是看到了更多。
扶苏一愣,虽不明其意,却也因孝道在身,躬身从道:
“儿臣……领命。”
眼见那与自己生得极像的扶苏身着一抹白衫渐渐远去,赵政忽然忆起当年在青玉殿的墙边,他独自一人远望着身穿白衫的成蛟与梁儿在沐梨园中共舞、宛如一双璧人……
那时他便想过,若他不是大秦之主,若他可以弃下玄衣而着白袍,与梁儿比肩并立之时将会是何等样貌?
会否……更为衬得上她那一身无暇的粹白?
看来这令他望而不得的一幕,很快就能有人替他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