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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荣方呷一口茶,“爷爷问过你多次,你都不愿意说,我也怕那次的事情对你造成了心理上的阴影,所以也不问,你收购一个小糖厂,机器都是老的,配料也是原始的那些,工人嘛就那么几个老的,厂量小,又不创新,工人的工资开得不低,相当于养了几人在那里吃白饭,你从来不喜欢吃糖,要吃也是偶尔剥你自己糖厂生产的那种……”
“要说我秦家,怎么也是海城地位最高的豪门了,自己的孙子却整日戴着一块假表,外人虽从来不说什么,但我心里就纳闷,你买不起,爷爷可以买了送给你,可你岂是买不起的人?”
“从那次回来之后,你就不跟女同学靠近,还要求我去跟学校领导说前后左右都不能坐女孩儿,我当时以为你想一心学习,怕女孩儿骚扰你,倒也没多想,可是后来你越来越离谱,干脆对外说自己是同性恋……”
“非言,爷爷也不知道那次绑架对你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可心理咨询说,影响不大,但你的种种变化,爷爷不得不担心,你不小了,爷爷也老了,爷爷不能强迫你什么,但是秦家现在就你这么一根独苗。话是没错,你嫂嫂现在怀了双胎,要抱一个给爷爷姓秦,可万一是一男一女,你觉得爷爷有脸跟江家抢个孙子过来姓秦吗?就算你江家外公同意,爷爷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昭昭的工作不能生二胎,爷爷不能做那种让人为难的事,你能不能明白爷爷的苦心?”
秦非言没有回答,“爷爷,这些年,我在找一个人。”
“女的?”
“嗯。”
秦荣方一激动,手里的茶杯差点打翻,“你说,爷爷给你找!”
秦非言烦闷的点了支烟,他很少抽烟,在家里秦荣方不许晚辈当着他的面抽,今天倒也任着秦非言,甚至耐心的等着他吸完一口烟后再跟自己说话。
秦非言吐了一串烟雾,“当年绑架我的地方是流里乡,可我后来住在星场镇了一段时间,我自己坐车回海城,没跟你说这一段。”
秦荣方喜悦陡然教露气掩盖,“你这混帐东西!你没说这一段,万一少了什么线索!万一有什么漏网之鱼!”
秦非言叹了一声,“我是怕你们去打扰到那里的平静。星场镇住着我的恩人,我每年都有过去看……事实上,我只有第一年没去,因为您把我看得紧,可是后来我每次去,看到都是一座空院子……”
“那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我是想当年绑架我的资料你都藏得紧,现在能不能给我看看,我想看看,是不是因为……救了我,那家人是不是受了牵连。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没了?村民都说一家人去赶集了,就没回去过。”秦非言深吸一口烟,半晌才吐出烟雾。
那些烟雾在他面前袅袅绕绕,灰白灰白的,抽着丝儿,那些丝儿,一圈圈的淡掉……
但有些记忆跟刻在骨髓里似的,一点儿也淡不了。
“喂,我叫冰蛋儿。”
“你们乡下人的名字,真土。”
“阿妈说我的名字很好听。给你吃糖,今天阿妈给了我两颗,桔子味的,你看,这桔子瓣瓣多像桔子?”
“我们家有很多糖,比这个好。”
“那你把你的糖给我吃。”
“我家的糖不给外人吃。”
“我把你救出去,你长大了娶我做老婆,我就不是外人了,就可以吃你的糖了。”
“好,你救你出去,我就给你吃我们家的糖。”
“不!你还要娶我做老婆。”
“好,我娶你做老婆。”
“那你以后不能像坡上的牛老爹一样跟自己的老婆离婚,你的嘴不能像电视上那些人一样,随便给别人亲。”
“好,你救我出去,我以后不亲别人,只亲我老婆。”
“明天,我让同村的娃过来放牛,我把我家的牛也牵出来,我家很有钱,有三头牛,到时候,我给牛架上牛栏,把你装进牛草框里,把你弄出去,不会有人发现的。等你来娶我的时候,我让我阿妈把三头牛给我做嫁妆,怎么样?”
“不够,你再送一块表做嫁妆,我要很贵的表,这样我才能娶你做老婆。”
“好,如果你长得好看的话,我就送你一块表。”
***
他不喜欢被人威胁。
但那时候的他已经在地窖里闷得没了脾气,只要有人说要救他出去,他什么都愿意答应。
反正他出去后,也可以反口。
冰蛋儿跟她说,她们村里,十四岁的燕子都嫁人了,十六岁的红梅都当妈妈了。
不可思议,乡下人……
其实十几岁的孩子,好多都情窦初开,可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审美不该是那样,冰蛋儿的单眼皮不好看,农村的孩子撒了欢的在外面跑,皮肤也比城里的女孩黑。
冰蛋儿说,她们家很富,为了显示她们家很富,她总是把肉塞在他的碗里,说她们家很有钱,吃得太多了,看到肉就烦,冰蛋儿那时候才12岁。
视线有些模糊,秦非言摸了摸鼻子。
看着自己手腕上裂掉的表面,心里一疼,这表不知道她上哪里偷来的,她那次她跟她阿爸去了城里,回来并没有受伤,连她阿爸也不知道。
在他的眼里,冰蛋儿是极聪明的,估计那时候的她,就想准备好嫁妆,然后嫁给他。
她当时还在他面前大言不惭的说,“偷的,因为那个人说这个是最贵最贵的表。”
冰蛋儿聪明得不得了,绑匪把他藏在流里乡,到处是山,山坳里有很多蕃薯窖,没人知道。
***
可冰蛋儿可以拉着一帮子放牛娃打掩护,把他从蕃薯窖里偷运出去,还可以偷表做嫁妆,冰蛋儿有一双单眼皮,可眼珠子特别亮,是瞳仁特别亮,总是特别多的鬼主意,他记得的,她总是撒了欢的跑……
当年的冰蛋喜欢折糖纸,吃过的糖,她都把糖纸留下来,折成蝴蝶或者蜻蜓,她那时候把他运出流里乡就带回了星场镇,在她家住着,蚊帐里到处都挂着用线串起的糖纸蜻蜓。
他离开的时候,她给他塞了一包包。
找不到她之后,他便按着那个糖纸上的地址,找到糖厂,收购了下来……
他本来是要折磨死夏浅的,可听到夏浅一声声的喊着“阿妈”,他就有想流泪的冲动……
夜里,仁心医院,夏浅的病房里。
秦非言剥开糖纸,糖纸发出碎碎的响声,那些过去的记忆花瓣在脑海里开始下雨,漫天的花雨。
捏开夏浅的嘴,小娅正要闹,看到那桔子瓣一样硬糖果,愣了一下,这一秒,秦非言已经把糖扔进她的嘴里。
秦非言拉了乡凳子隔着床,对着小娅,坐下。“夏浅应该是星场镇的人吧?”
“你怎么知道?”
秦非言心弦震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希望自己平静点,兴许不是,十二岁的女孩子不可能过了十来年就长变这么多,他印象里的冰蛋儿跟夏浅一点都不像。
冰蛋儿比夏浅聪明一万倍……
“那她们家怎么一夜之间全都不在了呢?而且我查过,她们家没什么亲戚。”看到熟睡里的夏浅居然啜起嘴里的糖来,嘴巴吸得“biubiu”的响,秦非言忍不住一笑,
小娅这才看清秦非言手里的糖纸,现在根本就没了这样的糖,冰蛋儿小时候喜欢随身带着这样的糖,她看了秦非言好半天,然后说,“我们是很远房的表亲,当地人不知道……”
深夜,秦非言从医院走出来,他开始死劲的捶着胸口,一边捶,一边用力踢踹着所有可以踢到的东西。
他找了十来年的人,被他折磨得这样惨……
小娅轻泣着叙述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着,“那时候她们到我们家走亲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都嫌弃他们是乡下人,很不喜欢他们,我妈妈还总夸她勤快,我就更不喜欢她,那时候我们一家人到乡下去避暑,农家乐起了火,她爸爸妈妈都烧死了,她因为救我,也受了很重的伤,我爸妈几乎拿光所有的积蓄出来给她做治疗,植皮,她正面烧伤不多,但是眼皮被烫伤,我妈妈说女孩儿脸上不能留疤,就给她割了双眼皮,就沿着那条疤痕。”
“她醒来的时候,什么也不记得,连我也不认得,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也不知道,其实这样的结果,是我们都希望的结果,所以重新给她取了个名字……”
秦非言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还有些不适应,也适应不了。
心心念念想找的人,就摆在那里,他居然一直都没有看出来。
她受过那样的苦,大面积植皮。
小娅说,家里所有人都有愧,几乎都是倾家荡产的在给夏浅治疗,生怕哪里不好,给一个女孩造成一辈子的遗憾。
他在她身上搓的时候,就听见她在求他,说她身上的皮都是植的,会搓坏的……
“嘣”的一声,又是一拳,狠狠的锤在自己胸口上。
那些抽抽噎噎的求饶声跟魔音似的绕着他的耳根子,秦非言有些发抖,他坐进车里,把自己关在里面。
把座椅放平,他想,不如睡死过去算了。
他在那个黑暗的蕃薯窖里的时候,啃的都是蕃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