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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高岳刚刚睁开眼睛,方从榻上坐起,打了一个哈欠,正是将醒未醒、懵懂慵懒的时候,帐外响起了周盘龙低低的有些发急的声音。
“主公可醒了么?臣有重要事情禀报。”
“唔。盘龙啊,什么事你进来说吧。”
高岳站起身来,自去倒了盏温水,先漱了漱口,也好将精神提起,清醒一下。那边门帘一掀,周盘龙魁伟的身躯急忙走了进来。
“主公,今日五更时分,凉州方面突然来了人,急着向主公禀报,凉州生乱。”
高岳正咕咚咚大口喝水,不由停下咦了一声,颇觉惊讶:“凉州?向寡人禀报?生乱了自有主子,什么时候凉州的事也归寡人管辖了么?”
周盘龙低声道:“来的其实是一支军队,但只有六七百人的样子。胡使君恐其扰乱我军,便就先让他们在二里外扎营,让领队的十数人自来见主公。臣问明身份后,感觉事情重大,所以急忙来禀报主公——为首之人,竟然是西平公世子张骏!”
高岳大吃一惊,欲要再端盏来饮的手,不由僵在半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西平公世子?”
周盘龙的面色开始变得玄妙,应道:“是!臣本来也极为吃惊,但勘验之后,绝无冒充,又有陇西郡将邱阳的奏疏为佐证。此外,凉州都护王该王将军,竟也寸步不离随侍在西平公世子左右。王将军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与臣相处过不少时候,彼此认得,臣总不会认错他。”
高岳仍在直愣愣的望着,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周盘龙接着道:“臣看他们一行,虽然并不明说目的,又强打精神竭力装作平静的样子,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哀戚焦急的仓皇神色,臣感觉,姑臧城里是不是真出了什么大事。”
猜来想去也不得要领,还是赶快将正主请来便立知缘由。须臾,一个少年趋步进来,走了几步便转为小跑,来到近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臣侄张骏,拜见秦公!”
高岳见那张骏,面目白皙,眉清目朗,形象与那豪族世家子弟并无二样,便应道:“世子突然来见寡人,有何要事?另外称侄可也,奈何称臣?”一面说着,一面略抬了抬手,让张骏先起身再说话。
张骏却不起身,伏地恭恭敬敬地顿首道:“秦公驾前,称侄可也,更需称臣。”
高岳一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这个称谓区别,便转而探询道:“西平公多时未见,康健如昔否?世子且请起身安坐便是,毋须如此多礼。”
张骏仍然死活不肯起身,再叩了首后,突然情绪崩坏,再也支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先公已然薨逝矣!”
兜头先公二字,将高岳惊得似半截木头般愣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不过这话由他儿子张骏亲口说出,那么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河西霸主凉州牧、西平郡公张寔,便是当真死了。可是就算张寔身故,报丧讣告等,也绝无可能让储君、世子亲自前来,这根本不合礼制。高岳瞬间便觉得眼前的事,透着说不出的迷惑甚至诡谲。
当下高岳不由失声道:“什么!西平公竟然……!寡人虽然与他分别数载,不过当时视之很是健康,几年间时常通问也得知他并无抱恙。最近一次书信,不过才是二十天之前,寡人贺他五十大寿,难道他随继便得了什么极为厉害的暴病么?”
张骏愈发痛哭流涕,却咬牙切齿道:“先公素来身体康健,哪里是得了什么暴病!他是被家贼所害,幕后的主使,便是我那奸叔张茂!”
一波接一波的震惊,让高岳目瞪口呆几乎失态。于是张骏将来龙去脉,一股脑儿倒出来,详细说与高岳知晓。
原来,凉州境内的天梯山,有一散道,名叫刘弘,借着传道延寿的名义,迷惑世间,自立什么混一道,暗中拉拢教徒。他在姑臧城中,也开始成为达官贵人的座上宾,后来连主君张寔,都晓得有混一道主刘弘这么号人,不过认为其是民间道士,传道也尽是修身养性的内容,便没有加以抑制惩处。但刘弘交际一广,便开始自命不凡,暗暗滋生了奸邪之心,以汉末张角为楷模,竟痴心妄想要做凉州之主。
此事被张寔之弟张茂知晓。张茂平日里素来示人谦谦君子,生性宽和,在朝野上下赢得一片交相赞誉,便是张寔,对这个亲弟也是青眼有加。但实际上,数年之前,张茂便开始有了异心,觊觎凉州之主的大位,早就暗里各种筹谋策划,只是苦于希望渺茫不能得手。但张茂能够按捺的住,不露声色可以深深地隐藏自己。
得知刘茂张扬行事之后,张茂心中一动,于是想利用愚蠢的刘弘来收渔翁之利。他自己从不出面,但授意死忠亲随开始暗里结交刘弘,假称某富商名,资助大批钱粮,撺掇蛊惑刘弘速行不法之事,姑臧城内,开始暗流涌动凶险难测。也有忠良之士颇觉不安,向张寔谏阻应当立即驱逐刘弘等,张寔没有放在心上,终致局面崩坏。
半月之前,张寔五十大寿,这乃是姑臧城乃至整个凉州,一时间头等的大事,于是朝野上下都欢庆不已。为不至破坏热烈气氛,牧府防御有所放松。张茂暗自遣人,催促刘弘等可借此良机速度施行大事。宴会结束后,张寔返回内室,张茂却进来将刘弘欲要作反的消息当面附耳汇报,并极力请求立即诛杀刘弘。
张寔微醺,闻言很是生气,同时赞赏了张茂忠悌,未加思索便答应了他的请求,张茂便以张寔名义,命令侍卫寝宫的州主亲将史初,率领卫戍部队前去抓捕刘弘。史初并不知情,奉令便出。那边刘弘得到张茂遣人暗报,晓得当下寝宫防务稀薄,于是率领党徒一窝蜂冲入,竟然真的就此将张寔乱刀杀死,终年五十岁。
张茂立时发难,将早已预备好的亲卫队调出,做那身后黄雀,猛力围剿刘弘,三下五除二便将一帮乱贼全部拿下,在姑臧城中公开车裂,随即发布讣告,自己以副刺史的名义,开始主持丧事。从公开层面上来讲,君临凉州多年的主公张寔,一朝被刺身亡,朝野上下统皆骇异非常,俱是手足无措,搞到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得亏有张茂挺身而出,捕杀凶逆,安抚人心,使凉州局面不至动荡难安,故而人心一时都聚集到了张茂身上。
凉州长史宋配、左司马阴元等朝中大臣,认为世子张骏的年龄幼小,于是推举张茂正式继位,张茂终于得做凉州刺史、西平公,在境内大赦,不动声色的转任张骏为抚军将军。
本来张茂也算天衣无缝的谋划,将兄长除去,夺得大位。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慢慢便开始有流言传出,说张寔之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背后的水非常深。世子张骏,虽然才年方十三,但骤临巨丧,哀痛之余反倒能够静下心来,细细思想,也觉得流言不是空穴来风,遣出得力家臣刺探,经过多少努力和惊险,成功拉拢策反了曾参与事变的某位张茂部下,于是得到了可怕的真相,先公张寔之死,果然是张茂一手策划谋杀!
张骏如雷轰顶,一度只欲去与贼子拼命。但是此时朝野文武,都已经效忠张茂,局势早已稳定下来。他自己势单力薄,身边险象环伺,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只好隐忍不动。
张茂暗里联络了忠于张寔愿意效忠世子的都护王该、中领军辛韬等寥寥几位文武,两下一说,俱都是激愤流泪,图谋锄奸。孰料张茂暗里早想除掉张骏,只是缓一缓,过了这段风口时候再说。张骏正欲有所行动的时候,事泄为张茂所知,于是张茂正好找到借口,下诏公开斥责王该、辛韬等人妖言惑众,蛊动幼侄,挑拨离间欲行不法之事,派遣兵卒前来围剿。
一番短接,辛韬被捕杀,王该拼死护着张茂仓皇逃出姑臧城,张茂哪肯放过此等不会落人口实又能就此除去心腹之患的好机会,于是立命使灭寇将军田齐,率精骑五千衔尾疾追,必欲置亲侄于死地。张骏所部相继战死,只剩伤兵满营的千余人,不由万念俱灰,更不愿落入张茂之手,便要拔剑自戕。王该连忙阻止,提议索性东行襄武,向秦公高岳哭诉求援,或许能够报仇雪恨。于是一路逃遁亡命惊魂,失去了多少忠肝义胆的旧部,王该始终护持着幼主安全,终于逃入秦州陇西境内。
陇西郡将邱阳,乍见凉州储君突然如此狼狈而至,很是心惊。但张骏年岁虽小,口风甚紧,轻易不愿具体相告,只是说有天大事情要求急见秦公本尊。邱阳于是飞书襄武,据实奏报,一面严阵以待,申令追至凉秦边境游弋徘徊的田齐,不得无故入境,然后拣选精兵护卫,用快马礼送张骏一行离开。到了襄武后,得闻高岳东征雍州,张骏便马不停蹄径直找来礼泉,终于见到高岳本人后,张骏再也支撑不住,哀哭求告,锥心沥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