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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我父亲为我择婿,多少豪门权贵,皆被我任性地拒之门外。我说,我不贪恋那些高官府邸,仆从如云,我只想寻一个一心一意的男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辈子。
那时候,苏家还没有这般富贵。我幼稚地想,以我爹爹的权势,我若是下嫁到苏家,你肯定会感念我的情意,不会三妻四妾,辜负了我。
那时候,我问你,你是愿意做那喜新厌旧的比翼鸳鸯,还是从一而终孤鸣的大雁?你的回答我至今记忆犹新。你说,鸳鸯太艳俗,大雁太孤清,你只是你,无论将来什么身份,闲云野鹤也罢,黄土中的一只蝼蚁也好,上天入地,也要将我当做一只金凤凰来宠的人。
我天真的信以为真,满怀憧憬,嫁入苏府。可惜不过新婚燕尔,我的温良谦恭却讨不来婆婆的欢喜。她一辈子独断专行,独霸了苏家太爷一人的疼宠,却担心你会只疼我爱我一人,无法掌控我,日日操心为你张罗妾侍通房。
你说生意难做,娶了二夫人助你一臂之力,我信了;你说三姨娘孤苦伶仃,跟着你委屈了许多年,我忍了;四姨娘是婆婆指给你的通房丫头,母命不可违,也就罢了;可是你,接二连三,处处留香,府里姹紫嫣红一片,甚至不顾母亲的阻挠,在外面置办外宅,娶了个当红的戏子,又该如何解释?
都道故人心易变。我最初也曾恼过,恨过,气别人夺走了你的心。甚至不择手段,给三姨娘的药里做过手脚,找人扮鬼吓过她,挑剔她不懂礼数,责罚她,暗里克扣她的份例,百般为难。
后来,三姨娘出了意外,如了我的心意。我以为自己会很开心,但是我发现,自己心里更多的却是惆怅与失落。
三姨娘不过百日,尸骨未寒,你又另行纳妾,使得我醒悟过来。我纵然费劲心机,将你那些莺莺燕燕全都赶出苏家又如何?怎样都赶不及你喜新厌旧的速度。
娘家母亲派了两个婆子过来教导我,如何步步为营,博得婆婆的信任,掌控苏家权势;如何笼络府里姨娘的心,挑拨离间,坐壁旁观她们斗得死去活来,我坐收渔翁之利;如何将苏家的女儿全都教养在自己名下,悉心教导,助你生意一臂之力,让你对我刮目相看。我不争不抢,贤良大度,一步一步巩固了自己在府里的位置,强颜欢笑看着一堆绿肥红瘦在你的身边夺媚献宠,心里滴着血为你张罗一次又一次的洞房花烛,自己忍受一枕清泪,满室凄清。
我已经为你做到如此地步,纵然心里有恨有怨,我恼的也是你的薄情寡义,气的也是多情善变。紫藤小筑,自始至终,我从来没有踏足过一步!
我承认,可能有时候,对于觊觎我这当家夫人位置的人,我会使一些非常手段,那也不过是我在这水深火热的苏家,借以自保的本事。
六姨娘你自己扪心自问,自从你来到苏家,我可曾薄待过你,可曾暗算过青愁和青茗?我对于你们这些姨娘可曾为难过一分一毫?我哪里像是那歹毒之人?”
母亲一席话,字字血,句句泪,满是心酸无奈,令闻者动容,亲者落泪。我已是满腹感慨,对这位我从未亲近过的女人生出满腹同情。这是命,这世间大多数女人无法逃脱的桎梏。对于父亲的多情生出强烈的谴责和不满。
母亲的话想必也是正中了六姨娘的心思,她沉默半晌并不言语,良久方才痛声道:“人都已经没了,你舌灿莲花,自然想怎样辩解都可以了。但是这些都无法抹杀你加害我姐姐的事实。”
母亲无力地摆摆手:“我话已至此,不想也不愿再为自己辩解什么了。当初就是那个叫做芽儿的丫头,去祭拜你姐时,见到她的尸体不翼而飞,回到府里四处胡说八道,又出言顶撞诬陷于我,我实在气不过,才将她逐出苏府,贩卖到外乡。没想到今日,反倒成了我暗害她人的罪证。信我的人,我不需要解释,不相信我的人,我没有必要解释。”
父亲站立在侧,听着母亲心灰意冷的话,明显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自己反倒成了始作俑者,罪魁祸首。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安慰谁,该谴责谁,就连在六姨娘跟前也不再那般理直气壮了。面对母亲的控诉,他明显已经感觉到了心虚,原本是想义正言辞地指责母亲和六姨娘的阴晦手段,可到头来,一切皆因自己而起,母亲,三姨娘,六姨娘都是自己百般疼宠而又被自己伤害的女人。
他抬起手,又放下,无奈地对六姨娘道:“左右这件事情,你做得太过武断荒唐,三姨娘之死与夫人有无关系,我自然会查个清楚明白。但是你这般歹毒加害于她仍是不该。从今日起,你就先禁足在你的院子里,待事情水落石出再行发落吧。”
六姨娘却是不争不辨,只苦笑一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人所为,希望老爷不要迁怒于青愁青茗才是,他们是无辜的。”
侍立在侧的我,却是一句话差点骂出声来,枉你自己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那么,你数次对我暗下黑手又是作何解释?如若不是凉辞提前对我细心叮咛,莫意气用事,我非要拦住她的去路,问个清楚明白。
如今为了大局,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跟随府里的两个护卫走出去,自己仍旧保持沉默不语。
父亲看了一眼母亲,张张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转过身来,细心叮咛我:“十一,帮你母亲解了一寸红的毒,好好调理一下她的身子吧。她这些时日里受了苦了。”
低着头,满脸疲惫,看也不看母亲一眼,默然走出屋去。
身后的母亲却在听到父亲这一声叮嘱后,扶着椅子扶手吃力地站起身,忍不住淌下泪来,幽幽叹息道:“说你无情,还似多情,只是你那一颗心里,究竟能容纳得下几个人?你这样不累吗?”
父亲身形一顿,在门口伫立片刻,最终还是沉默着离开了。
母亲像是被抽离了全身气力,跌坐下来,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失声哭了出来,满腹心酸尽情发泄,一时难以自控。
我明白以她此时的身体,委实不太适合过于强烈的情绪变化,而劝慰她,我也寻不到合适的言辞,只能安慰地搂着她的肩膀。她扭过头来,把脸埋进我的怀里,哭得酣畅淋漓。
母亲言行从来端庄,一丝不苟,从未在外人跟前失态,今日里父亲的责问触及了她深埋心底的委屈,一时被悲怨的情绪淹没,索性全都发泄出来。
我低声道:“你的身子不好,需要静养,还是不要思虑太多。”
手里拿了银针,看准她睡穴的位置,犹豫了片刻,还是扎了下去。
母亲逐渐停止了抽噎,慢慢陷入昏睡之中,格外安详。我轻声喊了两声玉凤,玉凤就自门外走了进来,见到母亲伏在我的怀里,不禁有些惊愕。
我告诉她母亲只是昏睡过去了,让她寻两个丫头,一起将母亲搀扶回屋子里好好休息。然后找了笔墨纸砚,开了给母亲调理身体的药方,连同解药一起交给玉凤,交代了服用方法。
忙完这一切,我唯恐母亲醒过来,身子再有什么不适,而紫藤小筑离这里又太偏远,就没有回去,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仍旧沉浸在母亲刚刚说过的话里,心里一片黯然。
猛然间却听到头顶处有人“噗嗤”一声轻笑,我头也不抬,冷声道:“下来吧,你趴在屋顶这半天了,难道不累么?”
听到两声咂摸嘴的声音,然后后窗户不过瞬间闭合,就有一道人影翻窗而入。
我不屑道:“想不到名震长安的狂石大人,竟然也有溜墙听壁的爱好。你可知道,这是苏家内宅,你觉得你进来合适吗?”
他瘫软在我旁边的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斜着眼睛看我:“你明明没有任何功力,怎么会知道是我?”
我朝桌子上的茶杯努了努嘴:“你揭开第一片瓦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左右不过是你或者凉辞中的一人。但是以我对凉辞的了解来看,他是不屑于做这种偷听的事情。”
“是呀,他自然不屑于,他只喜欢做些偷香窃玉的勾当。”狂石阴阳怪气地道,并且斜睨了我一眼,分明意有所指。
我感到心虚,想起凉辞两次夜半翻窗而入,进入我的闺房。难道竟然也被他知道了?心里对凉辞就多少有些埋怨,这样羞人,坏人名节的事情,怎的也要向上司汇报吗?
脸上就有些烧灼。
狂石玩味地打量着我的脸色,摸着光洁的下巴,嘿嘿笑道:“看来木麟那个呆子所言不假,那家伙终于开窍了。”
自己被狂石这样打趣,偏生却又不能辩驳,脸上更是火辣辣地难受,只能转移话题道:
“刚才的事情你应该全都看在眼里,你有什么想法?”
狂石挠了挠头发,颇有些无奈地道:“也算是让我开了眼界了。自古孔夫子有云‘唯小人与女人为难养也’,果然不假。你说你父亲娶了这么多姨娘回府做什么,三个女人一台戏,更遑论这么多心怀鬼胎的女人。自找麻烦不是?其实你母亲也算不得多么坏,若是你父亲只娶她一个,琴瑟和鸣,倒也安然了。”
狂石府里简单,忠勇侯一生只娶了他母亲一人,自然没有见过这多后宅勾心斗角的事情。我权当没有听到第一句话,对他后面的评论倒是赞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