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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钰暗暗后悔,她是一时好心,可若他趁人之危怎么办?
若娘亲发现了他,定是不会答应她将一个男人藏在家中的!
心里犹豫起来,脚步也慢下半拍。算了,都已救了,便让他在柴房过上一夜吧!
推开栅栏,凌钰忙转身搀扶起男子,院内忽然响起娘亲的咳声,“阿钰,你怎么才回来。”这声音隐隐责备,却也透出关心。
凌钰惊慌失措,她不料娘亲会等她。娘亲端着烛吃力走来,她傻傻怵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走得近了,娘亲已经借着烛火瞧清了她身侧还站着一个男子,“你怎么随便带男人回家,他是谁?”
纵使娘亲身体已近油灯枯竭,一双眸子却射出利光。凌钰惊慌失措,下意识将男子护在身后,“娘,我……”
娘亲上下打量着男子,眸光里是她看不懂的东西。
凌钰已不知要如何应对,男子突然挣脱开她的手,沉声与娘亲在讲:“我是一个落难者,今日借贵地一避,他日必当还谢搭救恩情。”
娘亲眸中质疑,“你不是虎丘人?”
凌钰忙解释:“他是胡国的兵,逃到这里的。娘,娘,他受了伤……”
“胡国——”这两个字眼仿若一把利爪,紧紧拽住娘亲呼吸渐困的心。明明是陌生的国度,却又透出莫名的熟悉,“你可认识纪允芝?”
男子摇头,却道:“他日回国,我可帮你寻找。”
凌钰一听,蓦然惊喜起来,“真的吗,你真的可以找到吗?他是我爹爹……”
“阿钰!”娘亲沉呵,久久凝视着男子。
凌钰心底不安,她害怕娘亲将这人赶走,她突然有些不舍他走。他瞧着不像是坏人,又受了伤,周身散发着不同于这乡里人的气质。她好奇,想与他多加接触,或许便可以了解到外面的天地……
娘亲终于未再打探他,转身回了房间。
凌钰如释重负,心中欢喜,“娘答应你了,你可以住在我家!”
男子淡然扯过一笑,好似随意的敷衍,但他瞧着素质高尚,在她身前也是深知礼数。
凌钰原本准备将他安置在柴房,此刻娘亲已经答应,她也没有这顾虑了。她将男子搀扶着进了她的厢房,她有晒过那些止血愈伤的药草,简单替男子处理好了伤口。
他被大刀砍伤,手臂也好似被箭头一般的东西划伤,掉了大块的肉。她瞧着触目惊心,心底酸楚。
“是不是上战场……就会这样危险?”
男子忍着疼,从鼻端逸出一声痛哼,轻轻朝她点头。
凌钰失落极了,“那我爹爹多半也是凶多吉少吧!”
“你是魏人,你父亲为何在胡国?”
“十年前,父亲为了心中大志去了胡国,预备施展拳脚。但一去十年,都没有半分音信。”
“……待我回了胡,会为你去打探消息。”
凌钰凄声一笑,他的话不过是随口的关慰,她也无心再与他提起这伤心的话题。
转身走去厨房小灶,凌钰将晚上未吃的鹿肉端来给男子,“我家贫寒,娘亲不吃鹿肉,我也不吃,你拿去吃了吧。对了,我要怎么称呼你?”
男子眸光微闪,凝她一瞬,轻言:“子陆。”
凌钰点点头,扬起嘴角,搁下手中的鹿肉便走出房门。
子陆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你去哪?”
“我去把柴抬回来,不然明日会被邻里拿去。”她转过身,朝他关慰,“你睡吧,这里是偏远之地,魏军不会追来。”
“夜路当心。”
凌钰蓦然驻足,这简简短短的几字关慰,却让她心底涌出暖意。多年来,除了娘亲,从未再有哪个人会坐在她贫穷而温馨的家中嘱咐她夜路当心。娘亲总会在槐树开花的时候道,家里少了一个男人。
她虽未拥有这个男人,却觉得家中确实少了一个男人。她直觉里,面前这个男人会是她生命里重要的人,只是这直觉却一闪而逝,她笑自己犯了痴傻之症。朝他点头微笑,转身走出了门。
这一夜,凌钰伴着娘亲入睡,辗转反侧,却有些难以入眠。
隔壁房间的子陆还好么,他受了伤,睡得安稳么?流落他国,他也算是身世悲苦了。翻了身,娘亲却轻咳一声,“阿钰。”
“娘,怎么了?”
“睡不着么?”
“对不起,我吵着娘了。”
她好似在这满室漆黑里听见了娘亲的一声浅叹,可是侧耳聆听,却又静静的,只有娘亲微弱的呼吸声。
她以为娘亲已经入睡了,闭上眼,却又听见娘亲在说:“阿钰,若娘不在了,你要跟着他走。”
“娘!”
娘亲的声音极轻,怕隔壁的子陆听见,压在喉间闷闷吐出。凌钰不满,她多么不愿听到娘亲整日里说这样的丧气话。
娘亲轻笑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只有浅弱的呼吸声起伏传来。凌钰睁着眼,脑中纠缠着千丝万缕的思绪,她觉得今夜开始,明日的日头便会不同了。为何会这般觉得,她也不知。
合上了眼,院中起伏传来虫吟蛙鸣,恍若一篇小小夜曲,奏响在这宁静村庄,尘世里只有这无尽的静谧安宁。
多日未伴娘亲入睡,多少有了些不习惯,凌钰早早便醒了。她起身去厢房,悄声探进头朝门里瞧。
空空的床榻,无人的狭小房间——子陆走了!
猛地转身,凌钰亟亟往奔去院中,脚步却倏然停住:子陆正端坐在院中那颗大槐树下,听到声响,朝她侧首凝眸。
他的容颜在白日柔和的阳光里更显俊朗,她这才瞧清他着了玄金的黑袍,那料子肯定很贵,比镇上布坊里任何一匹绫罗都贵。他朝她颔首微笑,算是见礼。
她愣了好久,恍恍惚惚回过神,双颊已烧得滚烫!
“我以为你走了……”
“我还未痊愈,怎会擅自离开。”他轻笑了一声,脸色已不再如昨夜初见时冰冷,覆上了些许暖意。只是他仍旧隔着一段距离,将她隔在他的世界之外。她懂,相遇不过一日不到,他岂会轻信这敌国的陌生人。
凌钰点头,走进院子,“你昨夜睡得好么,乡野粗陋,你要多忍耐。”抓了谷米,她将鸡鸭从笼中放出喂食。
“你救了我,我自当感激,这样的苦难我也曾经受过。”
“你也吃过苦?”凌钰惊讶。
“比这生活上的苦还要重的苦……”他淡笑,不再与她凝视,“说来话长,你也不会知道。这样的生活其实很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淳朴难求。”
凌钰顿住,默不作声看着鸡鸭啄食。他瞧着自是高贵之人,她是平凡的农家贫女,自然不知他的世界里受过怎样的苦。
只是他也不会懂得她又经受着怎样的苦,她本不欲再说,可是话题经人引出,憋在心底难受,她终于忍不住说道:“可是你也不知我受过怎样的苦,这样的生活在你们眼中虽好,却有许多人在这清贫里轻易丢掉性命,失了这份真性。”
她想起许多事情,镇上土豪家的女儿被掳去做了妓,县令的姨太太被送给知州,“活在贫苦的最底层,命如蝼蚁,苟活都是不易的事情。你不知梦而不得的苦楚,不知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的艰难度日。爹爹就是为了摆脱这样的境遇,才走出了这里……”
他凝视着她,目光里渐渐有了惊色,他定是将她当作什么都不懂事的肤浅农女了,此刻听她娓娓说来,才这般惊讶。凌钰淡然一笑,起身往厨房走去,“我去给娘熬药了。”
煎好了药,凌钰又要忙碌着做早饭,揭开米缸,望见浅可见底的米,踟蹰犹豫。她与娘亲的早饭都是一碗米粥,可是今日起有一个病人需要照顾。子陆身体失血过多,是得大补,她犹豫了一瞬,终是将米悉数倒出,煮了米饭,还做了青葱炒蛋。
如此款待一个陌生人,不知娘亲会不会骂她……
饭桌上,凌钰微有不安。但娘亲一直安然静坐,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凌钰不由落下一口气,忽听娘亲在问子陆,“冒昧之言,贵府在胡以何为生?”
凌钰觉得不快,娘亲不该这般细问别人家底,子陆是敌国的逃兵,来到此地,自然是对人心存防备,又怎会轻易吐露家底。
果真见子陆微顿,然而却也出乎凌钰的预料,子陆在朝娘亲道:“商贾之家。”
娘亲应承一声,不再问话,用过了饭,便回到自己的屋子。
房中只剩他们二人,凌钰小心问:“你是不是觉得娘亲太唐突,我娘不是有意的。”
“她只是关心你。”
这简单的几字,却正是她心底所想。凌钰有些呆住,他竟看得这般透彻。
“你娘得的什么病?”
“……肺痨。”她的声音透出深深的无能为力,双眸黯然失色。
子陆沉吟未语,或许也无话再安慰她。凌钰起身收了碗筷,安静打理妥了,走到院中,只能再卖一只鸡了!
不然哪里还有米吃!
走出院子,她回身来关栅栏,却见子陆正立在身前,她没有料到他会隔她这么近,近得中间只隔了一道竹片栅栏。她有些失神,瞧着他俊朗的面庞,脑中已再想不起其他。
她的所有思绪都已被面前这个男子占去,纵使只是她一厢情愿,她却已跌进他双眸中的深潭里,不知如何自拔抽身。
“我来关吧。”他的手臂还有伤,抬手的时候有些吃力。
凌钰这才回过神,没有再看他,急忙转身,大步离开。
她的样子肯定很窘迫,被他瞧见,定以为她是那些庸俗的女子。不过她确实是这样的平庸之辈啊,他介不介意,又有什么关系。
生活一如往日般平淡如水,只是寂静的小院多了一个人,好似添了一份暖意,添了一份归家的迫切。
凌钰从菜地里归来,推开栅栏,便见子陆坐在那颗大槐树下。他常爱静坐凝思,眸光飘忽不定,不知望向的是哪里。
她总觉得他眸中好似藏着一座城堡,一片江山天下。她不知自己是否看错了,她每每安静凝视沉思的他,就会觉得他心底定然有着一片她无法企及的天下。
——这片无法企及的天下也如一道高墙,将她与他隔出难以跨越的距离。
子陆发现她回来了,抬头朝她望来。凌钰讪然一笑,被他发现她悄悄打量他,不由心虚地吐着舌头,溜进了院子。
她搬来凳子坐到树下,剥着手上的毛豆。
子陆仍是安静端坐,并未帮她。她不觉得恼,她觉得他生来就不是做这些的人,所以她从未有过介意。
树叶沙沙作响,空气飘过的都是空山新雨后的宁静,凌钰忽然发问:“第一次在溪边遇见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子陆微滞,“我并不知道。”
“你叫我‘钰儿’,只有爹爹曾经那般唤我。”
“……我的亡妻是这个名字。”
静如七月清风的声音从她耳侧掠过,凌钰呆住,手上的毛豆啪嗒落下。她脑中千回百转,不知如何再言,局促不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子陆并未怪罪,也未说出安慰她的话。他只静坐树下,目光里好似有势在必得的决绝。她看不懂,心底却在想,他成过了婚,原来成过了婚……只是他也是悲苦之人,他瞧着这般年轻,不过二十五岁的样子,却经历着丧偶之痛。
她在心底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世人皆有苦痛之事,这世界本就是由苦乐拼凑成的,经历悲痛,也必当享受喜乐。她深信爹爹曾经的教导,人此一生,有得必失。
——只有理解了失去,才会懂得拥有的来之不易。
只是她觉得奇怪:子陆真的出生商贾之家么,为何他身上没有那一丝铜臭之气,瞧着更像是那高高在上的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