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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看向的是坐的笔直拄着楠木拐杖的母后,她闭紧了双眼,然而抽动的嘴角到底泄露了她心底的悲痛。
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刘启看着老母亲满头的华发,心痛不已。
他和刘武先后走了,孝顺母亲就交到了大姐一个人身上。
他再巡视了一周自己最亲密的亲人,跳过了不远处跪着的嫔妃子女,往向更远处的大臣们,大臣们黑压压跪了一片。
人之将死,回忆追思的就多。
治理国家上,他远没有初登基时所踌躇满志设想的好。但是,总算留给彻儿的是一个渐渐富足的国家,他是有脸去见祖宗的。
想到这里,他提起精神,对王皇后说:“笔墨伺候,叫丞相和太史令来。”景帝在扫视的时候,大家都屏神静器,知道皇帝在跟人世间作最后的告别。
而现在,是要口述遗诏了,为大汉日后的走向写出一个明确的诏书,为刘彻的登基合法化。
王皇后心中明白,强忍着泪水去召丞相卫绾和太史令司马谈。记录皇帝遗诏,职责所在。
大殿里,死一样的寂静。
刘彻在袖子里攥紧了拳头,想到边报上的死伤再看一眼即将永远离开的父皇,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能哭。
阿娇担忧地看了他几眼,他恍然未觉。
照制,皇帝每说一句,丞相重复一次,太史令再记。最后丞相再逐字请示皇帝,有无遗漏错讹之处。
遗诏中明确了皇太子继位,同时嘱咐遇事多请教太皇太后。祖制不可轻改,外和匈奴,内恤黎民。重农桑,轻赋役。为新朝的走向划定了基本的国策。
宣读完遗诏,刘启虚弱地摆手示意都退下去。他留下了窦太后密谈,他和窦太后谈了半个时辰左右。再进去的就是如窦婴这样的重臣,皇室中如王皇后都没有能得到皇帝最后的谈话,宗室们便不免暗地里打量太后。但是,太后坐的纹丝不动,脸上显露不出任何表情。
最后进去的是刘彻,他留的时间最久。
阿娇心知连番召见和精神地集中会迅速耗掉景帝最后的生命力,果然,等刘彻红着眼睛出来,站定大声说道:“皇帝仙逝。”
好似水一下开了锅一样,满殿的人涌进内殿,然后都哭了起来。
虽然是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一旦事情发生。刘彻还是觉得很眩晕,他有些恍惚,连着一个多月的没有休息好。再到亲眼握着父皇的手看到他微笑着合上眼,他此刻没有一点预想中要一展宏图的期待。
累极了,从身体到心,都累极了。
但是,他要撑着。
从今天开始,他没有了父亲。
他,要撑起整个大汉,撑起父亲对他的嘱托和希望。
所有人都在哭,有的是默默垂泪像祖母,也有的是嚎啕大哭像母亲姑姑,他却好像麻木了,他静静地看着所有人。
他看向阿娇,她流着泪满脸担忧地看着他。想上来扶他,却又不敢。他想冲她笑笑说自己没事,但是太累了,实在太累了。最后只能牵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来安慰她,叫她哭的更厉害了。
一片哭声中,丞相起身迈过众人,他走向刘彻沉声道:“还请太子节哀。”
节哀?
他摸了一把脸,原来他脸上全是泪。
丞相走到窦太皇太后面前行大礼:“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太皇太后示下。”太皇太后神色默然,她轻轻说:“大臣们拥立太子即位,然后发丧,昭告天下。按照皇帝交代好的,你们去办吧。”
丞相道诺。
所有的一切有序地运转起来。
刘彻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大汉第七位皇帝,发丧下葬乃至新帝的登基大典地自有一套制度引到着去做。所以,刘彻在受过百官大礼后,再像太皇太后和太后行礼。便理所应当地留在了未央宫前殿为景帝守灵。
他浑浑沌沌地跪在父皇灵前,脑海中控制不住地过着的是父皇跟他说过的话,他一遍一遍回忆着父皇的笑怒喜悲。好像,这样父亲还留在他的身边一样。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软弱,空旷的内殿只有他一个人守灵。
他不知道跪了多久,直到三更的打更声响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又是一夜没有睡,他伏在父亲的棺木上,最后地拥抱父亲。
刘彻心里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这样依赖父亲。
从这个殿里走出去,他就是天子,他不能再显出一点软弱来。
他那些藩王的叔叔伯伯都在看着他,看着他能不能当好这个天子。满朝大臣也在拭目以待他这个新君,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想到边报上的北疆四郡。
他深深地吐出这口气,和自己的少年时代说再见。他踏着矫健的步伐走出去,殿外是呜呜泱泱等待着他的大臣。
皇帝驾崩,是为国丧,举国同哀。
景帝的陵墓是早修好的,位于长安东北,史称汉阳陵。
在刘彻举行登基大典前,发生了汉室皇族称为“凌辱之恨”的火烧甘泉宫事件。
是夜,匈奴、乌恒、余慎等异族入侵甘泉宫,整座离宫尽数烧毁。站在高台上,都能看见天光微红。
刘彻勃然大怒,拿剑削案,发誓誓报此仇。
匈奴趁着景帝病重驾崩之际在北疆四郡,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如今还火烧皇室离宫,以示挑衅。不报此仇,又有何颜面去见祖宗呢?
站在高台上,看着火光,握着剑。他想起了汉朝几十年的屈辱史,自高祖年亲率大军20余万征伐匈奴,结果“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於白登”。自此后的汉朝开始了“绥靖”政策:和亲、朝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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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紧了剑,额头上青筋直跳,双眼通红。
这样的少年天子,又是在气头上。就是从小伺候他长大的春陀也缩在角落,不敢上去触刘彻的霉头。
阿娇施施然走上去,没有说一句话。
站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
刘彻被她温凉的玉手一握,怒意稍减了两分。他不用看,也知道是她。只有她,敢在他盛怒时上来安慰他。
漫天的雪花和着冷风呼啸着,他的声音带了疲倦和暗哑:“娇娇,你知道吗?高祖去后,匈奴单于写信道: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这是冒顿单于写给汉朝的挑衅之书,他调戏的是吕后吗?不是,他是在轻视汉室,羞辱汉室。
他攥紧了拳头,砸在横栏上。
因为愤怒和羞辱半天说不出话来,阿娇紧紧握住他的手。安慰他道:“不必说了,吕后回的书信我看过。”
“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而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
这是吕后的回信,隐忍谦卑。
她接信后,怒发冲冠,要斩来使,挥军北上。
是众臣苦劝之下才作罢。
然而,事过多年。再度回忆起这件事,刘彻仍然因为羞耻说不出话来。
这个世界,当你张牙舞爪予以还击时,当你变得强横霸道时,它才会温柔起来。
汉室几十年奉行的和亲之道有用吗?
没有用,哪怕史书说的再韬光养晦。
他仍然不赞同,用牺牲汉室公主去维持和平,还是薄如蝉翼的和平。这是大丈夫所为吗?
和平,从来都是由强者决定的。
他不得不承认,汉室叫高祖的一败对匈奴就生了怯敌。
没有军马,没有骑兵,没有钱。
这都不是根本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在心。
他想到父皇遗诏说外和匈奴,他在心中深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从父志了,虽为不孝,却是必行。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阿娇,他无法再容忍以后送自己跟阿娇的女儿去给匈奴和亲。换来的是他们年年的扰边和日益贪婪的朝贡要求。
阿娇也在看他,她的眸子盛满了一汪春水。
她坚定果决,饱含着信心地在他耳边轻声说:“彻儿,你一定能重铸汉室的尊严。”
他自己都没有信心,他并不能确定他会比祖先们做的更好。祖先们虽然没能反击匈奴,却安定了国家民生,留给他的是一个日渐昌盛的国家。
高祖马背起家,尚且兵败被困,贿赂阏氏才得以解困。
战争,有可能洗刷耻辱。也可能使国家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中,所以他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他对匈奴的必击之心。只有,在最不需要防备掩饰的阿娇面前他才敢流露。
然而,她每次都是这么的坚定,相信他会完成汉室几代人没有完成的伟业。
他不敢辜负她眼中的信任,虽然,他知道这信任尽数来自于一个妻子对丈夫无所不能的期待。即使如此,他也不能失掉这份信任。这份信任,支撑着他在对匈奴的仇恨中继续前行。
景帝下葬后,刘彻举行了朝会。
这一天,阿娇由太子宫正式迁往未央宫。
她站在殿门后,看着里面的富丽堂皇,站了一会才提起裙摆走进去。从今天开始,将是汉武帝的时代。汉室似乎有一个怪圈,元后都没有得到太好的下场。
而今天,她踏进殿门,成为大汉新的元后。
历史上的陈后是没有好结局的,那么她呢?
自文帝起,天子居丧以日代月。
所以,三年的孝期一个月转眼就过了。
刘彻正式开始了他的皇帝生涯,汉室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革新除旧的大帝。然而,在这个时候,除了历史学的还不错的阿娇,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十六岁的年轻帝王将成就如此一份霸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