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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阅山思忖一阵,忍不住问:“处置虽是应该的,可何必把这些事情告诉百姓?一则他们未必懂,二则咱们本就军纪严明,再叫百姓盯着,不是多此一举?”
江月朝陆阅山一笑,颇是狡黠,“光做不说多吃亏?谁知旁人一定会领你的情呢?”
这话忽然出口,祁璟隐隐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感,好像有人直戳到他心事一般。
江月没察觉,犹自往下道:“这些事明着说出来,见效总比等百姓自己察觉来得要快。这样,既是给百姓吃了一颗定心丸,又能叫大家觉得将军铁面无私,治下严明,因此更为敬重大军,岂不两得?”
这下,陆阅山心服口服,连声道:“正是正是,姑娘蕙质兰心,是阅山短浅了。”
江月脸上一红,微微有些羞赧,兀自感谢毛爷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带来的灵感,却不敢再贸然接话,以防露底。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陆阅山见江月那副矜持模样,突然想起她的出身——书香门第,清流之后,她的见识,自然不是他们这些只知动刀动枪的武夫能比得上的。
那么,她的文采,就更要高上一筹了。
“姑娘聪慧,不知能不能帮咱们来写这个告示?”陆阅山性子直来直往,不似祁璟,心事打算都全然藏在心底。此时他有了主意,便不假思索地开了口。只他全然没想到,此董氏非彼董氏……莫说文采,便是用毛笔写个字,都难上加难。
江月有些尴尬,但她对自己的身世了解不过是从阿古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因而也不多想,兀自摇头,“我不会写字。”
这下,不光陆阅山,连祁璟脸上都透出几分意料之外的神色。
“姑娘何必谦虚,我……”
“阅山。”沉默已久的祁璟突然出言打断,眼神略有责备。陆阅山立时住嘴,不敢再多话。祁璟转首看向江月,那双没有感情的黑瞳,又是让江月生出几分瑟缩之意。“今日之事,璟已经感激不尽,你若累了,便先回去休息吧。”
江月不知为什么,在祁璟这样的注视下,她竟有些内疚,仿佛自己不能替他分担,也是一个不可原谅的过错。
然而,不及她多想,祁璟已是吩咐陆阅山亲自送她回去。
江月有些惴惴,生怕触怒祁璟,便问:“已经很晚了,将军不休息吗?”
祁璟一怔,颇觉意外,只面上端倪不显,仍是语气淡淡,“不了,我总要把这份条陈写完再说。”
这句话一出,江月更觉抱歉,可她兀自留在这里,也是无用。她点点头,转身随着陆阅山回了后院。
入夜,陆阅山吹熄了议事堂中最后一盏烛灯,黑暗中,他忍不住问道:“将军怎么不劝董姑娘来写?她是名门之后,必定辞藻斐然,写这些东西,信手拈来……”
祁璟几不可闻地打了个哈欠,亲自将门上锁,“她在乎名节清誉,女孩子家,想来不愿意把字迹轻易示人,何必逼她?”
两人顺着回廊并肩而行,脚步声轻,只留满园月色,皎皎银光。
不知是不是因为进入了城中的缘故,战争的气氛淡了许多。
一日日时光飞走,江月几乎快要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每日破晓,她与祁璟一道醒来。睡在地上的祁璟会把铺盖卷好收起,床上的江月则在帷帐内更衣,然后两人一同梳洗。
他二人醒得都早,一个要领兵巡城,一个习惯了早功。祁璟佩上剑,便轻描淡写地道一句“走了”,江月则兀自绾发,用一个“嗯”作回应。
祁璟军务繁忙,每隔几日便不知去向,然后又悄然回来,既不与江月解释,江月也不主动去问……直到江月十分吃力地看完祁璟为他寻来的那十本书,再无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可做。
这日,江月起得比祁璟还早,早上是他们两人唯一有机会说上话的时候,不等祁璟起身,她已是掀起床帐,轻轻唤了一声“将军”。
祁璟有些意外,却还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怎么?”
“那些书,我都看完了。”
“哦。”祁璟见没大事,放下了心,一面收拾好东西,一面回应着,“我今日让陆阅山再去棒你借几本,晚上给你。”
江月头皮一麻,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看够了。我是想……”
祁璟兀自披上甲胄,扎着腰间的佩带,仿佛浑然不将江月的话往心里去。
江月有些不甘,一步迈出,站到了祁璟面前,“我想出去走走。”
自己真是得寸进尺啊……见到祁璟剑眉微挑,眼神深幽,江月有些没骨气地替他骂了自己一句。
可是,她实在不能想象,祁璟若再丢给她六七本繁体字、竖排版的书,她要如何应付了。江月自己知道自己文化水平半斤八两,正常生活是没妨碍的,因为小时候看的书不算少,偶尔装装大尾巴狼也未必会被人看出破绽。
但她没那个底蕴,有些事情对她来说,便是折磨而非享受。
江月苦着一张脸,近乎哀求地望着祁璟,希望他能有片刻地心软。
于是,祁璟果然心软了。
“你就这么想出去?”须臾的出神后,祁璟顺利地接上了江月的话。他伸手去摘挂着的银盔,单手抱着,闪身要往外走。
江月不依不饶地跟上去,用力点头。
“不妥。”祁璟虽然动作没停——束发、净面、漱口——心里却是将事情轻重缓急算计了一遍,最后斩钉截铁地向江月道:“太危险。”
江月在一旁向祁璟大献殷勤,递手巾、递杯子,听到祁璟反驳,仍是不甘,“有阿古陪着,不打紧。”
祁璟忍不住嗤之以鼻……阿古?这个连演习场都没有上过的毛小子,当年还是他和陆阅山从山沟沟里捡回的他。当初瘦瘦小小,如今也没长高多少。亏他有自知之明,在自己刚把江月“抢”到身边时,便知趣地主动请缨,说愿意来照顾她。
这倒是免了祁璟一桩为难的心事,寻常兵士,便是江月长得再美,谁又舍得放下手中长剑,跑来服侍一个丫头片子?
“萨奚人蠢蠢欲动,几次袭扰虽然被我们击了回去,但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祁璟心安理得地接过了江月递上的帕子,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双手,一边解释,“阿古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护不住你。”
江月听得直皱眉,萨奚人什么时候来攻的?她竟然全然不知。
“我只在城里逛逛,每天就出去一会儿,决不多逗留。”
祁璟仍然摇头,“你一个清白姑娘家,到大街上抛头露面,还要不要闺誉了?”
“我……”不在乎。
就差那三个字,江月还是十分识相地把话咽到了肚子里。她若是不在乎,又有什么理由叫他每天睡在冰凉的地案上?江月面有心虚,讷讷地望着祁璟,一双波光盈盈的眼不住打转,而话,终究是没再接上。
江月不知道,自己这样楚楚可怜的眼神,远比千万句解释央告要来得有用。她原地立着,手里只一块儿祁璟用过的巾子,握得紧了,好像连祁璟的心都攥了起来。
她长发还未来得及束起,顺服地披在肩上,乌丝衬得人面容皎皎,格外柔弱。
但恰恰是这个柔弱的小女人,第一次骑马便陪着祁璟奔涉千里,没有叫苦不迭,没有惺惺作态;她心思巧妙,想出来的法子收效甚快,整个夏州城的紧张气氛都化解于无形……祁璟忽然想,其实自己还欠她一个谢礼。
“去梳头。”祁璟蓦地放下了手中银盔,“换上你穿来州城那天的衣服。”
江月不明其故,眨着眼向祁璟示意自己的迷惑。
“不是想出去?我让人去牵马给你,跟我去巡城吧。”
有自己在,萨奚人必不敢来犯,便是来了,他也无所畏惧。
扮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卒子,不引人注目,自然不会有人去关心她是什么身份,名誉如何。
最重要的是,她在他身边,他才不会觉得失控,不会有萨奚人突袭大营那一日,连祁璟自己都觉得莫名的惊慌感。
江月直到翻身上了马背,都没闹明白,祁璟怎么会突然让步。可是他就是答应了她的请求,亲自带着她离开了府衙的那一方小小天空。
她上马的动作已经有些生疏,还是祁璟伸手拽了她一把,江月才得以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她扶着辔头,颇为感激地朝祁璟一笑。
祁璟却恍若未见,两腿一夹马腹,奔出了数里。
江月忙催马跟上,生怕一旦落下,祁璟便会后悔。
数十名兵士跟在后面,还有江月不再陌生的陆阅山。
一行人踏着破晓的熹微日光,出了夏州城。
天空辽阔,秋雁南飞,江月长长出了一口气……真好,这个久违的世界。
“谢谢。”江月闻声一怔,疑惑的眼神飘向突然开口的祁璟。“夏州城如今十分安定,多亏有你。”
江月咧嘴,露出一列白灿灿的贝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