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天山月明

宴行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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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来到峰脚,穹幕低垂,已近黄昏,仅有东方还剩一缕橙红霞光。天书仰头看了看耸入云霄的山峰,心道此处当真有甚么山神?她握紧谢曜的手,定声道:“准备爬山!”谢曜连忙挺起胸膛,重复一遍她的话:“准备爬山!”

    山峰虽高,但底却不如何陡峭,天书生怕谢曜滑溜失足,将带来的长绳子缚在腰间,与他互为牵援。谢曜虽忘了武功,但因常年练武底子尚在,连续不断爬了一个多时辰也不带喘气,当天色全暗,天书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灯,找了背风处点燃,映着雪光,方和谢曜继续前行。不过多时,两人竟已经爬到山腰,罡风吹来比底下猛烈倍增,天书紧紧抱住谢曜胳膊,谢曜下意识伸手护住她的脸,仿佛怕她的肌肤被凛冽的狂风刮破一般。

    “天书,你害怕吗?”

    天书抬眸瞧他,紧了紧双臂,嫣然笑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谢曜闻言,低下头一个劲儿的傻笑。

    两人歇息了片刻,又继续往上爬。反正已经看不到下去的路,不如登顶山巅。越往山巅,便越是艰难,天书又抬头看了看,料想自有天地以来,除了飞鸟之外,决无人兽上过峰顶。若是这般慢悠悠的爬上去,再过一日也未必能到,而她只带了那么点儿干粮,是万万不够的。天书心念一转,问:“想不想飞?”

    谢曜愣了愣,随即笑着拍手:“像大鸟一样飞吗?好啊好啊!”

    天书提上一口气,啪的抓住谢曜手臂,足下一点,运起轻功,直在这悬崖峭壁上当真如飞鸟一般展翅高飞。谢曜脚下一轻,竟也不害怕,被天书紧紧拽住还不忘拍手叫好。但天书每次只得行个片刻,要她像谢曜以前一般一鼓作气却是办不到了。但用了这个法子,顿时大大的节省了时间,原本第二日清晨才能到山峰,二人不过中夜便已到达。

    原来这山峰是双峰,天书和谢曜所在的大山峰顶乃是一块方坪,东南面却又拔地而起一座稍小的山峰,不过十丈高,峰周结了一层厚冰,晶光滑溜,峰顶却好比串糖葫芦似的垒着两块似乎摇摇欲坠巨岩。

    谢曜还想往那小山峰上攀爬,却被天书一把拦下:“别上去了,我们就在这儿捉云罢。”这十来丈高的山峰不好上,而且那两块巨岩也着实令人胆战心惊,天书哪敢让他胡来。

    谢曜东看看西看看,皱起眉道:“天书天书,我没有看到云啊!你说的没错,云真的会跑!”

    天书拿起小灯一照,这峰顶上积雪皑皑,四周薄雾笼罩,岂不是谢曜心心念念的云么?只不过人在云中,雾里看花,便被其蒙蔽。但这道理若给谢曜解释,又要解释半天,天书突然“咦”了一声,指着东南角道:“你看那是甚么?”

    谢曜循着她视线望去,但见小山峰脚下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他立刻便往那方走去:“是甚么啊。”天书忙追上前,和他一起进去。

    举起灯一照,驱散黑暗,谢曜和天书都不禁怔了一怔。没曾想这门口虽然小,但里面却别有洞天,仿佛整座小山峰底都被挖空一样,前厅小洞高约两丈,宽三五丈,左侧有一十来尺的寒潭,潭水深蓝,如梦如幻。天书从洞壁上掰下一块拳头大的玄冰,往潭中一扔,立刻就听到回声,想来潭水并不深。便在此时,洞口深处突然传来谢曜一阵惊呼,天书心下一惊,忙冲过去大喊:“怎么了?”

    谢曜一把拉过天书,对她道:“天书天书,你快来看。”两人往里曲曲折折走一段,只见还有一个大洞府,约莫是小洞两倍。

    但见这洞中景色瑰丽无比,巨大倒悬的透明冰凌,不知如何形成的冰柱,或是凝结成飞瀑的形状,或是凝成横生的树枝枝桠,或是花,或是草,或是飞鸟,万年的玄冰将这天然的洞府结成一片蓝白的琉璃世界,仿若仙人所居的琼阁。

    谢曜寻到这寒洞,立时便将“捉云”抛在脑后,拉着天书兴高采烈的在洞中走来走去,欣赏各样寒冰。

    天书瞧他冻的嘴唇发紫,心下一紧,忙给他将狐裘拢严实,担忧道:“是不是很冷?”

    谢曜抬袖擦了擦鼻涕,摇头说:“不冷。”天书拉过他手,轻轻打了一下,佯怒道:“不许乱擦鼻涕。”说着,从怀里摸出手绢,细细给谢曜拭净。谢曜忽然摸了摸天书的手背,傻笑道:“天书,你的手真暖和。”

    天书一怔,她的手从来都是冰凉,惊讶之下回握谢曜的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笨蛋,是你的手冻僵了。”

    她把谢曜拉到寒潭边上,两人就地而坐。天书将灯罩拿开,就着微弱的火光,让谢曜取暖。待做完这一切,她才猛然记起,自己不是很害怕火吗?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能够离火焰这般近了?

    天书顿时心如擂鼓,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桎梏破土而出。她望着那跳动的火苗,呆呆的似乎出了神,也许……也许她再也不怕火了!思及此,天书伸手便往那烛火上放去,岂料还未靠近,顿时痛感从指间传来,天书“啊”的惊呼一声,忙缩回手。

    “天书!你怎么啦!”谢曜一把抢过她手,只见原本如同削葱的手指,此刻指尖却变的焦黄、发皱,好似一张被火燎过的宣纸。

    天书惊慌的缩回手,将手藏在身后。

    谢曜大惑不解,道:“你的手受伤了,快给我看看,我给你吹一吹。”

    “不要看,被烧伤的……很丑。”天书不想承认,但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那个她,一个连妖都算不上怪物。但谢曜此时就在她面前,她随时都可以杀了他,拿了他的心脏,达成自己的理想,但是……这不可能。

    或许从元宵那夜开始,她便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放下了一切。

    谢曜见她发呆,忙连声否认:“不会的不会的,天书你在我心里最美丽!我最喜欢天书!”

    天书回神,不由笑横他一眼,说:“你比以前可会讨好人多了。”

    谢曜愣愣的问:“以前?”

    “你以前,可从来不会大声说‘我最喜欢天书’的话。”天书学着他的语气说了一句,立刻眉开眼笑,将方才的不快抛在脑后,随即靠在他肩头,微笑道:“我也最喜欢谢曜。”

    谢曜却继续发愣,问:“谢曜?谁是谢曜?”

    “你就是谢曜。”

    谢曜低下头,闷闷不乐说:“天书,这个名字真难听!你给我讲的故事里面,说巴豆就是泻药,可我不是巴豆。”

    天书让他摊开手掌,用食指一笔一划的教他书写:“不是三点水的泻,是言字旁的谢,代表感恩,礼仪,谦逊。而这个曜字……”她不自觉拉长尾音,痴痴地望着火焰,目光坚定而又柔软,“这个曜字,是世间最好的字。它是太阳,是月亮,是星辰,是火焰……明亮、温暖、光芒万丈。”

    她转过头,问:“你说这个名字好不好?”

    谢曜鼓起掌说:“好啊好啊!”

    便在此时,一缕月光的清辉照进洞中,映得雪光莹白。谢曜一把拉起天书,走到洞外,但见一轮圆月穿越云雾,又大又明,悬在山巅,好似伸手便能够到。

    “天书你看!好大的我啊!”

    天书被他这句话逗乐,忍不住哈哈一笑。谢曜忽然伸手在怀里一阵摸索,摸了半天摸出一截绳子,正是方才上山他念叨着“捆云”的绳子。

    “你拿这个干什么?”

    谢曜从粗麻绳里面抽出一根细绳,突然凑近天书面颊,鼻尖几乎和她的鼻尖抵在一起。天书面如火烧,却没有退开,而是眨眨眼问:“你做甚么?”谢曜忙道:“不要眨眼。”说着将绳子挽了个圈,往天书眼睛上套,“芦苇的箱子里有本书,上面说把头发用绳子绑住,就会永远在一起,然后……然后……”谢曜抓了抓头,“然后我忘了。”

    天书忍俊不禁,抬手点了下他额头:“那你往我眼睛上弄甚么。”说着捻了自己一缕青丝,在谢曜眼前扬了扬,“这个才是头发,眼睛上的叫做睫毛,懂了吗?”

    谢曜“哦”了一声,道:“懂了!”

    两人扫开一些积雪,席地而坐,山巅上夜风如刀,冰轮月光泠泠洒了满身,饶是这般寒冷,谢曜和天书却丝毫不觉,只觉此生此刻再无比这更美的景色。天书窝在谢曜怀中,执了他一缕的头发,和自己头发编在一起,一边编着一边细语呢喃:“善藏青丝,早结白头。”

    “天书天书,你在悄悄说甚么?干么不给我听?”

    天书微微一笑,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遥遥望着眼前的明月,道:“我们就一直这样坐着,白头偕老,地老天荒。你说好不好?”

    谢曜觉得一直坐会屁股痛,但是他习惯对天书“好啊好啊”的原则,郑重的点头:“好。”随即他又觉得自己不明白意思,追问说:“天书,甚么是白头偕老,甚么是地老天荒?”

    “意思就是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后,你我头发也白了,哪怕天地荒芜,也还在一起。”

    “哦,原来是这样,那肯定‘好啊好啊’!”谢曜笑眯眯的说罢,忽然又苦着脸,掰着手指头数数,“不好不好,你教过我,一天是十二个时辰,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那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岂不是无数个时辰?那也等太久了,我现在就要和天书白头偕老啊!”

    天书“扑哧”一笑:“傻瓜,当然越久越好,莫说五十年,五百年我也心甘情愿的。”

    谢曜却没有作答了。

    两人坐在山巅,不知过了多久,忽而骤风忽起,寒气逼人,大雪转眼纷纷扬扬撒下。天书被落在眼上的雪花一冰,从谢曜怀中惊醒,她忙轻轻摇了摇谢曜,对他道:“下雪了,我们回洞里去。”

    谢曜闻言却颇为喜悦,神秘兮兮的道:“天书你别走,我们再坐一会儿!”

    天书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过得片刻,怕他冷着,又催了一遍:“走啦,你是不是要冻伤自己才开心?”她回头一看,谢曜明明冷的直哆嗦,但就是不肯走。

    “谢曜!你听不听话!”

    天书站起身便要将他拖起来,谢曜却忽然自己跳起,一把拉住天书的手,指了指自己头发,喜道:“天书天书,你看,不用等到地老天荒那般久,我们就已经白头偕老了!”

    天书抬眼看他眉眼,尽被白雪覆没。

    想来自己也是这般,她心头一热,双眼立时被热泪模糊。

    “天书,你为甚么哭?你不高兴吗?”谢曜不由惊慌失措,他话音甫落,天书突然扑到他身上,像只树袋熊一般紧紧的抱住他,眸光闪动,笑中带泪:“我好开心,好高兴,这一生我从未这般开心,这般高兴!”

    她没有枷锁,没有负担,轻松自在。她和谢曜在一起,永永远远在一起,便是天下最开心,最高兴的事情。

    谢曜被她的喜悦感染,也反手紧紧抱住她:“我也好开心!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