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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完了题,他身强体壮还扛得住,其他那些整日闭门读书的真学子就未必了。
比如他旁边那位,人本就瘦弱,这会儿烤得小脸通红,苦不堪言。李昂觉得不对头,又观察片刻,谁知那位同学连眼神都迷离起来。
李昂心知不妙,拿了卷子起身,健步如飞。所过之处,同考的都投之以鄙夷的目光,瞧,又一个现原形的。
风一般卷到主考面前,呈上试卷后,恳求道:“炎天暑热,学生这般体格尚且吃不消,何况他人?学生旁边那位仁兄怕是要中暑,还望先生们体谅学子文弱之躯。”
这话说得有礼有据,学官们也不禁担心起来,可别晒出个好歹,到时候再把这“残害学子”的罪名让我们一背,那这回乐子就大了。
众人都望向蒋学谕,却见这位寿春官学二把手绷着脸,抿着嘴,一言不发。甚至连手里的试卷也不看,直接扔垃圾似的扔到了旁边案上。
李昂一阵尴尬,什么意思?你总得给句话啊!遂作个揖:“请先生审阅学生的试卷。”
蒋学谕厌恶地盯他一眼,迟疑片刻,拈起他的试卷来粗粗扫了一眼,便又扔乐色似的扔了回去:“这笔字也敢来参加县考?回去多练几年再来!”
李昂闹了个脸红,只得再施一礼:“学生受教了。”
没奈何,毛笔字真心不是他的强项,那考官语气虽操蛋,但说的确是事实。
当下,便转身朝外而去,反正也只是为着逃役来的,现在目的达成,其他的无所谓。
方走出两三步,忽听背后一个声音:“且慢。”
止步回头看时,见一个南极仙翁似的老夫子起身对主考道:“学谕官人,依在下愚见,此子书法虽不及,但文理还算通顺,诗作也还合题。更难得他如此之快便答完两题,不至于不取吧?”
学谕?蒋师叔?
“哪里通顺?又有哪里合题?你看看这……”蒋学谕把试卷再抄起来,一连指了几下,差点没戳出个洞,却到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因为经义题,李昂通篇写得“伟光正”,他根本找不出毛病。
而命题诗你尽可说他直白、粗浅、干瘪……可人家合题押韵,且只是考个县学,又不是省试殿试,掌握了作诗的方法就行,至于其他更深一层的东西,不正是官学要培养的么?
人家要是都会,还用得着你教?
最后,堂堂学谕竟犯了浑:“我就是取,你待怎地?”
南极仙翁没想到学谕官人竟如此大失风度,短暂的犹豫后,一俯首:“若学谕执意不取,那在下便将他试卷直接推荐给知府知县。”
蒋学谕错愕不已,一张老脸竟涨得比李昂还红,好半晌,低声切齿道:“你要害死我么!”
老夫子还不及回答,便见一名知府相公跟前的散从自后头小跑着过来,团团作揖道:“诸位官人,知府相公钧旨,将剩下的考生暂封试卷,移入学舍,其间但有交头接耳者,考卷作废,立时逐出学校。待交卷,不论取中与否,皆给消暑饮食,务使学生休息后再离学宫。”
李昂当时就懵逼了,片刻后回过神来,正在心头咒骂着这群该死遭瘟的官僚,却听那跑腿的散从继续道:“另外,请蒋学谕携考生李昂,并试卷一起,到知府相公处回话。”
蒋学谕立时面如死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强撑着站起身来,提着李昂那张试卷,无限怨毒地瞪了他一眼,跟在那散从后头听天由命去了。
东窗事发!
刹那间,李昂脑海里闪过这四个字,顿时有些慌了。好在想到这是宋代,环境相对宽松,自己又顶着个读书人的帽子,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吃板刀面的。遂打起精神,也跟了过去。
三人前后脚来到夫子殿后的一间公房外,那散从止步不前,蒋谊李昂两个硬着头皮进去。
正对房门坐着一位官人,约莫五旬上下,身着紫袍,腰扎金带,上头还系着一个金丝绣鱼的荷包,因着天热,幞头放在案上,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来。
不用说,这便是寿春知府,康允之。
另一个坐在下首,面皮白净,年纪轻些的绿袍官人,李昂不认识,但蒋谊却知道,下蔡知县范同。
其实他一进来便扛不住想要跪,但总算没忘记自己学官的身份,勉强行了一礼,便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相较起来,李昂倒镇定得多了,冲知府知县各施一礼,便稳稳站定。纵使心中七上八下,表面也不露出分毫胆怯来。这是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他虽然不是专业的,但看得多,懂得多,也上过几回镜,勉强算个“小特”,有台词的哦。
见他不跪,知府倒还没说什么,范知县却手指一弹:“跪下。”
“恕学生不能。”
“嗯?为何?”
“学生先前考席与夫子殿正对,每每经受不住毒日烘烤时,抬头一看,便觉得圣人在鼓励自己。此刻,学生满脑子都是圣人音容笑貌,只怕这一跪,亵渎了圣贤。”
范同万没料到他说出这话来,一时有些诧异,真的假的?
那知府相公闻言细细打量,见这厮真真生了副好皮囊,只可惜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生在书香门庭,怎就不知珍惜?
范知县见康知府没表态,也不好强求,便冷声问道:“你便是府城南郊小溪村,上户李柏之子李昂?”
“正是。”
“这人你认识么?”
“素未谋面。”李昂如实道。“但先前听人呼为‘学谕’,不知可是与家父同门的蒋师叔?”
范同虽有些意外,但你既然自己承认了,也省得费我口舌,顺着他的话道:“没错,他便是县学学谕蒋谊,与你父亲受业时份属同门。你参考的浮票,就是他开具的,你知道这事么?”
“知道。”
“那你今日之前,来过学宫报名么?”
“没有。”
话音未落,便见蒋谊身形一阵摇晃,几乎不支。这蠢货啊,你怎么跟你老子一个德性?此番苦也!
范同看他一眼,笑道:“蒋学谕,李昂连面都没露,你为何开具浮票啊?学谕之职,乃是以圣人之学教导诸生,你就是这么教的?这学谕还想不想干了?”
蒋谊终于跪下去了,满头大汗,一言不发。
李昂暗骂一句怂包,倒也利索地跪在他身后。
一直没说话的康知府此时问道:“你不是满脑子圣人音容么?怎么又肯跪了?”
我是穿越者,我有优势,管他什么紫袍高官,都是小学生!这么一想,稍稍镇定,吞口唾沫,李昂硬着头皮道:“学生胆小,一吓哪还记得圣人音容?师叔既跪了,学生怎敢站着?”
“不要一口一个学生,你也配?《神童诗》都背不利索,还敢来参加县考?”范同深知要想收拾了这小子,就得先把他“读书人”的皮给扒掉。
李昂也听出来了,稍稍整理思绪,便冲范同一揖:“没请教这位官人……”
“哼,本县到任两载有余,你居然不认得?可见非但不读书,便连见识也没有。”
“学生多在乡里活动,因此无缘得见尊颜,还请莫怪。”
这话一出口,范同表情便有些不自然,小东西这是在讽我怠政没下过乡啊。好好好,凭你牙尖嘴利,有你哭的时候!
又听李昂继续道:“学生虽然浅陋顽劣,但于读书求学一途却是从来不敢马虎。因此,不知《神童诗》一说,学生实不敢认。”
《神童诗》是哲宗元符三年进士,汪洙所作。二十多年来传诵南北,虽还没有普遍作为蒙学教材,但就连贩夫走卒都能吟上一段,你一个书香门庭的子弟,连这都不会,与白痴何异?
范同见他狡辩,也不理会,转向康允之拱手道:“知府相公,事情已经明了,这是下官御属不严,还请知府相公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