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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也不作答,径直上了船,旁若无人地进了二楼的船舱。
那运粮的漕船共三层,水下一层,水上两层,下面两层装粮粟,上面一层住人。
何静骂道:“老道你好不开眼,上面船舱是我留给高公公的,那有你的份?且快下来,莫将我惹恼了,没好果子你吃。”
老道头也不回:“他住是住,我住是住,又有何干?莫恼莫恼。”
何静正要发作,被高延福扯住,“将军勿恼,那道士乃高某的故人,将军且莫管他。”
何静笑道:“既然是公公的故友,自然由着他了江面风大,公公也请上楼,待卑职热壶酒来,去去寒气。”
高延福说了声“多谢”,领了徐驰,也上了顶层船舱,与老道士小道童围着一张低脚的案几坐了。
没过多久,船离杭州,沿江南河段,朝长江口的江都驶去。
何静与两个军士端了酒菜上来。酒显然是刚刚温过,泛出腾腾的热气。菜则是江南时令,外加一钵香气扑鼻的狗肉,令人食欲顿开。
高延福给徐驰去了手铐,徐驰也不客气,自顾自斟了酒,直接用手抓起一条狗腿啃了起来。
何静甚是纳闷,这囚犯怕是有些来头,不但与押解他的高公公同食同饮,还愣是毫无顾忌,旁若无人。何静不由问道:“敢问公公,这位小公子是甚么人?犯了甚么事?竟劳烦公公亲自来押解?”
高延福笑道:“这愣小子乃是缙云县令陈秦,若问他犯了甚么事,说出来肯怕谁也不相信。”
“莫非是谋逆?”何静想,既然是皇帝近侍前来缉拿,可见皇上的重视程度,“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是谋逆呢?”
“谋逆倒没有,但强抢圣旨,殴打钦差,斩杀刺史,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也和谋逆差不离了。”高延福解释道。
“年轻人就是血气方刚,胆大包天,本来有大好的前程,干甚么不好呢,竟然把个刺史都给杀了。”何静怔怔地看着徐驰,既是不解又是同情,“岂不是死罪难逃了?”
小道童接过话茬,说:“不会的不会的,师父说他是贵人,就必定死不了,死了还能是贵人么?”
何静也不好与小孩计较个甚么,只笑道:“但愿如此犯了如此多的事儿,不死就奇了怪了。”
高延福陪着笑脸对老道士说:“学生动问仙师,这混小子真的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么。”
“呵呵呵呵,遭些小罪而已,死不了的。”老道士随口而答,头也不抬,只顾着大快朵颐。
高延福继续问道:“劳问仙师,其何以脱身?”
老道士不情愿地放下杯箸,用手指蘸了酒,在桌上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藏草而生”。却不解释,又迫不及待地拿起杯箸来。
“藏草而生,藏草而生……”高延福喃喃自语,心想,进了刑部衙门,哪来的草?莫不是在半道上,他耍弄诡计,躲到哪个草丛中,逃脱了出去?万一不幸言中,到时自己如何交差?且要好生看管,待交了皇上的差使,再设法搭救他不迟。
徐驰与老道一样,只顾着喝酒吃菜,见老道神神叨叨的,笑了起来:“老家伙的意思是,老子要藏起来才能活命了?船在江中,藏也只能藏水里去,哪来的草?”徐驰是纯粹的唯物论者,对道法术数从不感冒,更谈不上敬畏之心。
高延福骂道:“你小子休得无礼,仙师未卜先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你不给仙师道谢也就罢了,竟然还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徐驰笑道:“不过是一老神棍,高哥你也相信?你问他还不如问我呢假如我会死的话,我就不会跟着你跑了。”
“你小子有得选择吗?你以为老哥那几百个禁军是吃素的?”高延福反驳道,等于是当众揭开徐驰的遮羞布。
何静虽不清楚老道士的由来,但贵如高公公,也对老道士毕恭毕敬,势必是高人无疑,不禁肃然起敬,拱手道:“不知能否烦请仙师为我卜上一卦?”何静说完,眼睛热切地盯着老道士。
古人迷信,极是热衷于求仙问卦。其实,到了一千多年之后的现代,又何尝不是如此?许多政府高官,影视明星,对王林大师顶礼膜拜,就是最鲜活的例子。
可是老道士很会耍酷,对何静的请求,装作没听见,竟理也不理。
何静很是尴尬,又有些愠怒,只是不敢表现出来。一个老道士,一个朝廷钦犯,喝他的吃他的,非但没有半句感谢的话,竟还把他不当一回事,换作谁都有气。
船舱中地位最高的高公公反而很低调,帮着何静央求道:“左右无事,仙师就给他卜上一卦,权当是闹着玩的,可好?”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由水路进洛阳,少不了十几天,顺手卖个人情,也是应该的。
老道士从衣袖中摸出六枚铜钿来,随手往桌上一撒。说来也是奇怪,那些铜钿既不滚动,也不弹跳,在桌面上笔直地排成一条直线。
第一枚铜钿是覆着的,第二枚第三枚却是正面朝上,第四枚第五枚又相反,最后一枚也如二三枚一样,正面朝上。
小道童喜道:“泽雷随,好卦好卦!”
高延福也微微颔首,道:“元亨,利贞,无咎,果然是好卦恭喜何将军,他日必当高就。”
何静与徐驰一样,一头雾水,拱手说:“还请公公释疑。”
高延福笑道:“我也只知道个大概随,顺也,自然是一帆风顺之意,将军问前程,自然最好不过了。至于具体如何评析,你还得有劳仙师。”
何静又朝老道士行礼,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从老道士嘴里吐出他升官发财的确凿证据来。高公公不是专业人士,他的话不一定对;小道童专倒是专业,但道行肯怕不深,也不能全信。唯有老道士,才是最权威的,他如果也认为升官发财,那就必定是升官发财了。
何静的命运前途,好似一把握在老道士手上,何静自然神态热切了。
“哈哈哈哈哈哈……”老道士大笑了三声,道:“上为泽,为悦,下为震,为动。但有所动,必天下欣悦,如此一来,升官指日可待。恭喜恭喜。”
何静狂喜不已。当漕运官好多年了,风吹雨打,辛苦不说,还毫无油水可捞。一直以来,何静对县丞主簿县尉之类,轻松又有油水的官职念念不忘,却苦于升迁无术,上进无门。今日听了老道士一番话,如闻纶音,喜不自禁,对舱下的兵士喊道:“快去把那两只鸭子宰了炖好,今日得好好款待仙师与公公两位。”
徐驰笑起来,“老家伙,你这职业真不赖,既能骗吃又能骗喝,小心他升不了官,找你要债。”
那老道士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徐驰道:“不是我老家伙吹牛,他肯定是不会找我讨债的,你且将心放到肚子里去,不劳牵挂。”
“仙师左右无事,不如给这小子卜上一卦,问问吉凶。”高延福上了瘾,抓住老道士不放手了。
“你做好事,请他卜还不如我自己卜一卦,保准比他的灵验。”徐驰最不信的就是神汉巫婆。
老道士笑道:“甚好甚好,老家伙我先卜一卦,然后你也卜一卦,看看结果是否相左,如何?”老道士说着,收起那六枚铜钿,又随手扔去。
正如第一次,六枚铜钿整齐地排成一条直线,不同的是,六枚铜钿自上而下,只有第二枚与第四枚是正面朝上,其余的都是反面朝上。
“不好!”高延福面色一怔,心想,这不是个死卦么?水山蹇,岂有生理可言?
道童嘻嘻一笑,说道:“师父还说他是大富大贵之人呢,明明是哄死人开心嘛。”
老道笑道:“何以见得?”
“蹇,难也,艮下坎上,上卦为坎,坎为水;下卦为艮,艮为山。山上有水,水下有山,是以山高水险,险难重重,焉有生理?”那小道童在师父面前卖弄道。
“非也非也辞曰:利见大人,贞吉,此去神都,必蒙皇上召见,岂不是应验了利见大人,贞吉之语?”老道士反驳道。
“蹇,难也,又如何解释?”小道士明显不服气。
“蹇,难也,非死也。水前有山,见山而止,犹险在前也,见险而能止,智矣哉!难乃表象,见难而止,方是至理。”
小道士问道:“师父是说,现在表面上看起来遭了灾厄,实际上能够逢凶化吉,是么?”
“六二阴爻居阴位,九五阳爻居阳位,是为得位之兆,君臣各得其位,各行其道,进止有据,中正祥和,天下大治这小子不但无灾厄之苦,日后必将位极人臣,天下归心。难道不可说是大富大贵之人么?”老道士神神叨叨,念念有词。
高延福面上一喜,心想果然没有看错人,说不定日后还能落个慧眼识珠的名声。于是一把将徐驰扯起来:“还不拜谢仙师,若不是仙师指点,谁知道你日后能位极人臣呢快快拜谢!”
徐驰哭笑不得,“这你也相信?嘴巴两块皮,说黑也是它,说白也是它,说死也是它,说活也是它,反正现在是乱说一气,到时不准,你满大街找他算账也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