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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暮白立在玄世谷长阶下,换上了外门弟子的装束,仰望大殿的斗拱恍如隔世。谁能想到,一年前还在与之不死不休,现在居然要成为其中弟子。
等候掌门接见期间,周围一同入门的弟子免不了交头接耳,有说玄世谷底蕴的,有猜测四周观礼弟子实力的,最多的还是互相交流江湖八卦的。
其中最吸引人的两条,一个是昆仑之巅有灵光直冲天际,七星门和玉虚宫为此关闭山门不问世事;另一条则是万暮白叛出乾坤卫。
万暮白心里暗叹一声,明面上,他如今也是背了不忠不孝的罪名,众人眼里,他是为活命敢出手将父帅打伤的逆子。
万暮白暗暗想着,也不知叶挽君被封不群关在何处,是不是在玄世谷中,或者藏在山门外;上官师傅重伤之下也不知去了何处;自己那一剑特地刺得轻,可是父帅竟反贴上来让剑锋差点穿透,不知父帅的伤怎样了。
心猿意马之际,万暮白竟没有察觉到周围已经安静下来,封不群立于阶上,宣读门规。
身边有人提醒着:“徐长卿,你这是做甚,发什么呆呢?一会儿要授弟子腰牌了。”
风起云扬徐长卿,便是万暮白易容后的身份。当初因为叶挽君无心之言,便取了这个假名,之后也是用这个姓名行走江湖。
而说话的这位跟叶挽君有八九分相像的姑娘名叫格馨,也不知自己为何多管闲事,明明知道这人虽有相貌,却与叶挽君全然不同,非要出手相救。
万暮白不住腹诽着,哪有人发现进了黑店当堂喊出来的啊!心照不宣的事情一下子就变了味,也不知道收敛一下。
可能当时真的是因为相似的面容吧,不过格馨穿一身粗布衣裳,虽有修为,却是不高,所修的也是横练的掌法,配一根齐眉棍,实在跟她外貌不符。
跟着别的弟子踏上长阶,万暮白浑身一颤,阵阵恶寒,心里还是不齿。慢慢踏上,再次仰望明晃晃的斗拱,被反射的阳光刺了下眼睛,他第一次觉得,阳光竟是这般冷的。
不知道小霜在何处漂泊……
话说卫霜在客栈吃罢酒肉,挎上长青刀,披了斗篷笠帽,拍下几钱纹银,又打壶酒,继续赶路,脚下踏着碎琼乱玉,迎面兜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迫人。
这冰焰地界也是奇特,连年风雪,长不出什么庄稼来,菜蔬比起肉食要贵上不少。酒肉下肚,经中州升降,身子暖了不少,眉唇堆的雪化了又集,一阵雪一阵风,前胸后背,冷热相隔。
身后渺渺暝暝跟着一缕气息,不远不近,有一年了,一开始卫霜心存警惕,四下绕圈,怎么都甩不掉,而布阵、下毒竟也没用。
久而久之,卫霜见并没有对他产生威胁,便置之不理,若真想见他,自然会主动现身。
天边蒙蒙隐着一片城关,众多屋舍簇拥着一座晶莹宫殿。卫霜心中激动不已,竟生出三分怯意,雪下得迫人,似也在劝他。
行到城中,见有兵士设卡,围了一圈百姓对着张榜文指指点点,听有人高声念着,是招兵榜文。
南庆再次北上,号称百万之众欲图灭冰焰宗族,现发榜文召集义士仁人共赴国难,若有宾客群臣,能使奇谋强我冰焰者,无论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愿与之分土而治。
卫霜瞥了一眼榜文,眼中神采一闪而过,虽面色波澜不惊,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又遥遥看了那座冰雕般的宫殿,自寻驿馆去了。
到得驿馆,开了间客房,卫霜脱下斗篷笠帽,下楼坐在毛毡上,靠着火盆,叫店家切了几斤肉,一边喝着壶中残酒。
等一壶喝罢又温一壶,驿馆大门打开,滚进来一团寒气,激起盆中火星。
“娃子要命的快些进来,愣着作甚?”
掌柜喊了一句,很快小二关上了门。
卫霜又要了一坛酒,身边已经站了个幼小孩童。
“跟了这么久,终于舍得相见了?”卫霜以箸指了对面,“坐下吧。”
卫霜打量着眼前人,是个瘦削的小女孩,衣着破旧,与外头风雪格格不入,身上覆着层霜,皮肤被冻得通红,眉间点额被盖住看不出来,脖子上红绳串着一枚铜钱。可哪怕如此,她动作并没有停滞,依旧舒畅。卫霜看着她的指尖、嘴唇,完全没有发抖,仿佛感受不到身上寒冷。
小女孩双眼看着卫霜,坚毅中又带着迷茫和无助。
卫霜并没有因此心软,这般模样站在他面前,反而证明此女不简单。
“你是哪家姑娘,尾随我一年多所为何事?我已经离开神州,哪怕是乾坤卫也没办法捉我回去吧。”
小女孩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小二把酒上了,卫霜自斟自饮,眼神不离女孩,阴眼之下,修为一清二楚,令他惊讶的是,这女孩虽无修炼痕迹,却天生元气之体,经脉也是通的,其中元气充盈的程度,可以说一旦找到适合的功法,就能直接试着筑基。
“你一个人跟着我,家里人知道么?来此苦寒之地,不知多少人担心你。不如跟我说了,我送你回去?”
女孩摇了摇头。
“这非是你不愿,一个人孤身在外,家里人不知多担心,看你年级小,父母此时定心急得欲死。”
女孩又摇头。
卫霜诧异地试探道:“莫非你……”
本就是说人父母的话,又怎么出得了口。女孩只听了开头三个字就点头回应。
“那其他家人呢?”
女孩摇头。
卫霜长叹一声,愈发觉得这女孩与当初的自己相像,说道:“原来也是苦命人。”
女孩拱手一拜,说道:“请先生赐名。”
出口似锵金鸣玉,甚是清脆。
卫霜心头一颤,这女孩不仅仅没有家人,甚至连个姓名也没有吗?莫非一落生就孤苦伶仃,独自成长?怎么想怎么不合理,而且我与此人非亲非故,为何偏偏跟着我不放,莫不是有什么缘分?若真是如此,不如留她在身边照顾,自己当年举目无亲时,万暮白不也是这样接纳自己嘛?
只不过赐名……卫霜又叹了一声,这本是父母之责,自己不就相当于占了她的便宜?
罢了,看她年级不过六七岁,自己也有十八,再过两年就要及冠,而且也向师父学了本事,不如顺水推舟,收她做个徒弟。
看她那期待的样子,卫霜终究还是心软了,答应道:“既然如此,你跟我山水一程,相见于风雪,就叫你‘程立雪’如何?”
女孩顿时拜倒千恩万谢,再次起身,肌肤上冻疮消失,变回了白嫩的模样,眼中迷惘一扫而光,如刚出世的婴儿般嘻笑着看着卫霜,点额鲜艳了许多,两侧伴生出白色莲花印,看上去十分清灵,表情又慢慢地回到那淡漠的样子。
“以后叫‘师父’吧。”
卫霜不知,若他拒绝,程立雪就能享受仙禄,飞升上界;一旦赐名,便是将她拉下仙阶,再度往人间历尽劫波,成败与否须另行定夺了。这又是另一番因果了。
卫霜起身上楼,招手让程立雪跟上,带到房间,让店家打了热水给程立雪沐浴,拿了几件干爽旧衣,自己出门等着。
程立雪看起来心智不全,时好时坏,跟着自己这么久也吃了不少苦,既然决定收她,今后定要好生照顾着,也不知该教点什么好……
他一边吃着酒食,一边发呆,眼睛却是打量着周围顾客,突然其中一雍容华贵的男子吸引了自己注意。那人四五十岁模样,身材高挑,穿着件贴身黑衣,领口纹着蟠龙,袖口有雷云,刀削般轮廓分明的面容,眼角可见皱纹,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鬓角有几缕白发,可是精神矍铄,两眼放光,丝毫不见老态,边上放着把流光溢彩的佩剑,儒雅洒脱,又带着严谨,像个江湖人。
卫霜将酒缸肉盘带到他身前,坐在对面,问道:“先生可否赏光?”
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然而哪怕他表现得再随和,也没有掩盖周围悉悉索索的杂音。
“看先生似乎不是这里的人。”卫霜拱手道。
“在下是来此做生意的客商。”
“什么生意,有无富贵可寻?”
那人呵呵一笑,说道:“算不得富贵,只是些珍宝首饰罢了,勉强维持生计罢了。”不知是刻意谦虚还是怎的,珠宝生意在他嘴里像是什么平常事一样。
卫霜内心暗笑,又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莫非先生其实是押镖的?主家是还没回来,留你等在此吗?”
那人斜坡下驴回答道:“小公子慧眼如炬,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卫霜呵呵笑着,喝尽了杯中残酒,突然起身趴在桌上,脑袋与那人一错,按住了他握住剑鞘的手,身后顿时阵阵出鞘声刮着他的后背。
卫霜不去管那些扮作客人的,在那人耳边轻声说道:“贵人不如多去卡上看看真的客商和护卫是什么样的,而不是在这里装模作样。”
不管怎么说,如果是普通客商,那人的装束还算正常,可是他却说是珍宝商,衣着便寒酸了许多。结果卫霜话锋一转又说自己是押镖的护卫,他可看得真切,袖口和领口都压着暗金,哪有护卫穿得起,而且这佩剑也过于张扬了些。
怎么看都像是吃饱了撑的来体验一把寻常百姓的纨绔子弟,好吧,虽然这位年纪实在不算是“子弟”。然而这些人哪里知道,他们羡慕的乡村田园生活,却是一众人等的破衣寒窑。
卫霜瞥了眼四周剑拔弩张的架势,冷哼一声,虽然动起手来自己也能保证一个不剩地全打趴下,不过还是不想主动惹事。
不一会儿,楼下的人哗啦啦地走了。
卫霜倚着栏杆,听房里的水声渐渐平静,没过多久,程立雪便穿好衣服出来了,那服饰的婆子轻身一礼后告退。
卫霜上下打量一番,自己以前的衣服在她身上还是嫌大了,松松垮垮的。
程立雪很瘦小,看上去有些病怏怏的,眼睛却非常明亮,依旧是倔强的神态,手指纤细如葱管样。此时刚沐浴完,散去一身寒气,肤色红润起来,像初春刚刚开出的桃花,没完全干的长发散在衣服上,一双桃花眼看上去总是朦朦胧胧的样子,茫然地看着卫霜,圆圆的鸭蛋脸把头发都拨到后边显得额头宽大,天鹅一样的脖子露在外面还挂着水珠,衣裳实在太过宽松,自己又没理过,一边挂在脖子上,另一边沓过肩膀。蒙蒙的水气里混杂着卫霜再熟悉不过的药香,令他对这孩子更加喜欢了。
卫霜替她理了理衣服,牵着她回房,让小二再送一份吃食来,自己捻着针线胡乱替她改了一下。卫霜看着自己乱七八糟的线头,叹气着摇头,自己的衣服都是交给师父和挽君的,谁能想到会有这一天呢。
小二将吃食送来,卫霜之前全自顾自地,程立雪根本没机会吃到,可是这小姑娘居然连筷子也不会用,只会抓着往嘴里塞。卫霜无奈地笑着,手把手教她执箸,结果这孩子悟性极佳,立刻学会了。
次日一早出门,程立雪直直往外走,被卫霜拦下来,他心疼地把斗篷笠帽为她穿戴整齐,检查了好几遍才手拉着手一同出去。她本就是冒着风雪来投他,怎能再让她受冻?
走到昨日看到的榜文那,人少了许多,卫霜一手拉着程立雪,一手拨开人群,到榜文下,一把揭了。周围兵士顿时围了上来,卫霜镇定自若,跟着他们一同往那晶莹宫殿去了。
金钟一百零八下,宫门打开,禁卫两边站定,群臣上朝议事。
卫霜被带到宫门,交由一个金甲卫士,领进宫去。从宫门到大殿有一片广场,中间两排银甲禁军列出条道来。
从上旬开始便下着大雪,昨日雪更甚,几乎把房顶给掀了,宫里却没有一点积雪,甚至不像外边那样酷寒。卫霜抬头看去,阴眼中显露出一层穹顶,似是某种结界。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了阶下,卫霜都快忘了自己在何处了,中间一整块浮雕,两边是台阶。卫霜环视一圈,一共九块浮雕,上边的内容各不相同,不知有何深意。
金甲卫士跟殿门外的宫人说:“这人揭了榜文。”
宫人应了一声,又吩咐旁人要带走程立雪。卫霜怕她哭闹,告罪之下又顺手给那宫人和卫士塞了这银两求个方便。
宫人收了钱,喜笑颜开地问道:“先生高姓大名,老奴好去禀报?”
“在下姓卫,单名一个霜字。这是我的徒弟程立雪。”
宫人碎步入里,等待期间,卫霜给两人除下雨具,掸了掸身上碎雪,嘱咐程立雪道:“一会儿你就跟着为师,不要说话,有什么事情也不要激动,全让师父来。”
程立雪乖巧地点头。
不一会儿里边宣道:“宣卫霜、程立雪觐见!”
卫霜一步跨过槛,听到周围隆隆如战鼓般的回声,百余双眼睛盯着自己。他微微低头,眼睛却偷偷朝两边寻去,却没找着预料中的人,不禁有些失望。
走到驾前,卫霜拱手一拜,却不下跪,程立雪有样学样。
“草民卫霜,稽首了。”
忽地有人喝道:“大胆!为何见驾不跪?”
卫霜一皱眉,毫不避讳地往上看去,刚看到那书案后的人顿时一愣,又迅速掩饰,说道:“如今大敌压境,陛下还要在意繁文缛节吗?”
又左右瞥了两眼,左边那莹莹灵气正是许冰凌,赵子云侍立身侧,右边是个老者,老者之下是许廷和。见此,卫霜紧皱的眉头松了下来。
“先生,可认得孤王?”
卫霜深深一叹,说道:“失算失算。一直听说冰焰尚黑,又好穿窄衣,并未往那处想。早知如此,倒不如直接与贵人求个一官半职。”
那人正是昨日驿馆遇到的黑衣贵人。
“先生既然揭榜,定然是胸有成竹,可有退敌之策?”
卫霜回答道:“在下半年前才入冰焰国境,一路北上来此,沿途也是见过冰焰风土,曾窥得两军交锋。恕在下直言,退敌无法,求和尚有生路。”
冰焰王脸色一沉,嘴唇紧闭,手掌按着书案忍住不拍。一旁许冰凌又惊又疑,盯着他似在问:“你到底在搞什么?”
许廷和最是激动,登时发作:“卫霜,既无退敌之策,还揭什么榜文,来此行骗?来人,将他拉出去,杖责五十,赶出国境!”
身旁立刻就有卫士围了上来,程立雪情急之下竟掐诀备战,然而并未被卫霜看见。
卫霜环臂一捞,把程立雪搂在怀里,脸色淡然,又似嘲弄地问道:“陛下想退敌,还是想强国?”
许廷和反问道:“如今大军压境,我冰焰危在旦夕,若不退敌哪来强国可言?你休要在此饶舌!”
许冰凌见卫霜泰然自若,心中虽也疑惑,挣扎一番后还是选择相信他,不禁说道:“父王,小女曾与此人有同窗之谊,深知他非是空谈误事之人,不如听他详细言说,再作打算?”
冰焰王一听,恍然大悟,转向许冰凌问道:“他是否就是你所说的……”
许冰凌点头,冰焰王看着卫霜的眼睛,确切地说是右边的阴眼,抬手示意卫霜继续说下去。
“此番南庆分三路北上,一开始分别进攻顾阳、武都、湘潭,边军战败后退守顾陵、樊都,这两地已是处于冰焰腹地,再深入便是长南重镇,一旦失守,冰焰宫只有随宁山天险,本身并无城墙,不过就算有,已被打到国都,也无有挽回的余地。”
冰焰王一招手,宫人递上地图在书案上摊开,上面大大小小的标记皆是失地,红线直逼国都。
“此番失利,在下看来是必然的。一来,冰焰环境恶劣,农桑不济,军饷犯难,反观南庆气候温和,兵粮足备,士气高涨;二来,冰焰士卒操练不得法度,军队羸弱,南庆又擅用车骑,冰焰多平原,正能发挥其强项;三来,在下来时见民众毫无战意,说起战事皆长嘘短叹,丝毫没有战胜的决心,而南庆以武立国,民众好战。此三条,长久存在,不过南庆只是在此时进攻而已。”
“难道天要亡我冰焰吗?”冰焰王几乎哀嚎地问道,“先祖披荆斩棘才在此立足,到孤王这里却偏偏……”
卫霜心中波澜不惊,冰焰这块地方,耕地不多,哪怕有也恨不得两年一熟,粮米比肉食都要贵,也就南部原本有大片连起来的耕地,这下全都没了。而且要说军队……赵子云这般猛将都无心军旅,还有什么士气可言?
“陛下,在下还是那个问题,想退兵,还是想强国?”
冰焰王心急地回答:“自然先退兵,先生有何高见?”
卫霜脸色阴沉,指着地图回答:“南庆北上,已经占去两成国土,直扑国都而来,正是想一战灭国。陛下可修书派亲信之人,往北燕、东姜、西秦,以七成国土换三国出兵一同反攻,定能将南庆逼回国境。”
整个殿内悉悉索索好像有数十只知了在叫,卫霜感觉到背后群臣对他指指点点,好不愤恨。
“胡说八道!”许廷和喝道,“我国土丢失,还要以地奉之,那与直接投降有什么区别?”
“可是退敌了。”卫霜冷冷地回答,他真的想不出来有什么办法光靠冰焰就能打过南庆的法子,哪怕是有奇谋,也要有军队去打仗,总不能变出军队来吧,求援已经是最快的方法了。
许冰凌生怕自己这弟弟头脑一热上去打起来,这可是宫里,不比外面,哪能由他胡闹!赶紧追问道:“那若是强国呢?”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卫霜嘲讽道,又指着地图上一处地方,“陛下注意到了没有,虽然冰焰节节败退,然依旧有城池固若金汤,这便是日后反攻的契机。”
冰焰王看向所指,两个字——有熊。
“冰焰立国有六百年,经历十四位君王,而南庆不过二百,底蕴完全无有可比性,若算起来,那南庆小王,还得称您一声祖宗呢。”
胡搅蛮缠般的奉承,令许冰凌也是忍俊不禁。
“而冰焰国土千里,金石齐备,唯耕地稀缺,故而车骑不足,百姓凋零,南庆胜在量,而冰焰精于质。有熊粮草富足,此地固若金汤,哪怕樊都失守,有熊依旧不倒,这便是冰焰实力之见证。
“冰焰自先祖以来,在此荒芜之地奠定基业,传十四代,民众吃苦耐劳,坚韧不拔,心中天然高傲,此番故国倾颓,外敌犯境,家乡落于敌手,民众怎不愤慨?陛下登高一呼,必然群情激愤,到时大业可成,冰焰可兴。此便是哀兵必胜之理。”
冰焰王心中热血为之一震,问道:“先生所言,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于孤王,有战胜之策了?”
卫霜摇头:“非也。在下所言乃强国之策,强国必先强军,而南庆胜势已成,不可与之争锋,且募兵、练兵非一时之功,应先求和稳住南庆,待其势头渐弱,便能伺机反攻。”
许廷和冷冷地刺道:“呵,说到底,还是要割地喽?先生好计策!”
卫霜暼了眼许廷和,答道:“在下不过寄之以库,日后还要百倍千倍拿回来。”
“如今南庆正要灭我宗庙,如何求和?你倒是说说。”
“这是在下应该考虑的事情,公子不必费心。一个月内,若南庆还不罢兵言和,请陛下将在下枭首,悬之东门。”
一个月,大概就是南庆军队汇合进攻长南的时间,留给冰焰的时间本就不多。
冰焰王思索一番,答应了。
卫霜拱手一礼,欲退出大殿。
“狂口竖子,你非我冰焰之人,到时成败与否也与你无关,待灭国之日你便是跑了也无有挂念,如何能信?”
许廷和飞身扑来,抬手便打。
卫霜一手按住程立雪,一手与之拆招。
“廷和,不得无礼!”
“此人巧舌如簧,阿姐莫要被他骗了去!”
许冰凌刚想拉停两人,冰焰王挥手制止,也想看看卫霜的实力。
两人拆了十余招,卫霜一直是单手应对,令许廷和很没面子。
许廷和顿时大喝一声,两臂展开,卫士腰刀飞出两把来被他握住。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卫霜见动了兵刃,不想纠缠,立刻弹出鸩羽,速度之快只眼前一闪,当许廷和感觉到刺眼时,鸩羽早就混杂着惊百里的气劲打进他胸口,灵气霎时被封。
可是修为被锁,身形却是未停,到卫霜面前时,只见他阴眼血红,托着朵彼岸花随时准备使出飞花满襟。
当彼岸花一出现,群臣又是一阵惊呼,冰焰王眉头紧皱,招呼许廷和回来,客套一番后,留卫霜宫中宿食。
卫霜谢过后回到驿馆,房间里站了个精干的年轻人,未等卫霜发问,便躬身拜倒:“在下挽霜卫华橘红,公子命我来助小公子。”
看着眼前人,卫霜莞尔一笑,叫他“先生”的有,叫“卫公子”也有,但叫“小公子”的,也就是乾坤卫的人了。挽霜卫?是了,暮白后来组建的,可真会取名!
“为何不早出现?”
“公子命我须待小公子用人之时才可现身,如今小公子入宫归来,定是要成大事了。”
“很机灵。”卫霜关上房门,“倒确实有一桩事要你去办……”
收拾完物什,卫霜跟着驿馆外等候的金甲卫士再次进宫,安顿下来之后,还没等他喘口气,赵子云就撞门进来,抓起桌上茶壶喝个干净,一抹嘴大手朝卫霜一挥:“赶紧跟我过来。”
卫霜不疾不徐地跟在赵子云身后,结果他见催促没效果,直接拉着卫霜飞奔起来,一直到了座清冷偏殿,上写着“福安宫”。
跟着赵子云闯了进去,又是风风火火地撞开门,赵子云一愣,放开卫霜,尽快平复了气息。
卫霜一看里边,坐着许冰凌和许廷和姐弟俩。
“坐吧。”许冰凌拂手道,身上虽任有寒气,却不似那时刺骨,这冰焰还是极寒之地呢。
卫霜坐南,程立雪在身后侍立,赵子云坐在许冰凌对面。
赵子云两手一撑,深吸了口气,无视了许廷和说道:“殿下,有话您直说,有什么安排,我立刻去,只是您什么都不跟我透个底,就让我把他带来干什么?你也是,”他又转向卫霜,“这里的浑水哪是你能来趟的?我承认你的才能我佩服,可是这一切都不一样!你又没有进过军旅,怎么……”
“冰焰缺的,从来不是军队,也不是勇猛的部将,而是能够主掌全局的统帅!”卫霜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赵子云慎住了,不知是因为他的自信,或者阴眼的原因,总是觉得无法反驳。
许冰凌示意赵子云噤声,说道:“一开始,我也怀疑你,可是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说吧,我虽力弱,无法在实事上帮你,可是朝中还是有几分声望,你要什么,我尽量去筹备。”
许廷和诧异地看着自家阿姐,说道:“阿姐,你不会因为这人救你一命就以国托付吧?”
许冰凌一瞥,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他说的难道有问题吗?我冰焰内忧外患这是事实!”
卫霜冷静地说道:“我需要权限,足够大的权限。我知道你有你的立场,南庆罢兵之事我已经派人去办了,一个月就能有成果,这事儿急不来,而且你们也没得选。之后的事,冰凌,我要能够调动所有典藏的权限。”
许冰凌一惊,心想他要这作甚,转念一想,卫霜虽有天赋,却并没有怎么涉猎过这类典籍。
“这事不难。”
“尤其是史册。”卫霜强调道。
“这是我冰焰治国之本,怎可随意予人?”许廷和拍案而起,太傅跟他说过,史书包含先人智慧,不可轻授他人,否则无异于出卖国土。
“国将不国,守拙何用?”卫霜反驳道。
许廷和还想说什么,被许冰凌按下,她沉思一会儿,说道:“我去试试,不过不一定成。还有吗?”
“可能需要子云和许廷和出去一趟。”
“要他们去求援?”
卫霜摇摇头:“不仅仅是求援,还要去结交诸侯,树立冰焰的名声。应该说,冰焰虽然穷,但是大片领土,诸侯个个眼馋,话说糙一点儿,大伙儿都想咬一口,凭什么让南庆抢了去?让他们去游说列国,许廷和是冰焰的大公子,赵子云曾是冰焰猛将,二人一文一武最合适不过,只是……”卫霜低头轻笑着,“怕就怕这两人路上吵起来。”
许廷和明知卫霜说这话,是有意取笑他,只是事关重大,不由得他耍性子,一拱手道:“若真能救冰焰于水火,让我听赵子云的,我也乐意。”
卫霜点点头,又问道:“对了,那时崤关见到的那个姑娘,是谁?”
“你说柳坊主?那是我的琴艺老师,在宫外新元巷的长音坊。”
卫霜呵呵一笑,摊手说道:“我倒想见见她,你送我个信物,好省去事端。”
许冰凌无奈地从头上拔了根簪子,自己这老师也不怎么见客,要不是最近政务实在走不开,哪怕亲自陪卫霜走一趟也不是不行。
卫霜接过这碧玉朝凤簪,满意地笑了笑,撑起身子说道:“行,反正也安排好了,我就走了,你们随意。”说罢,牵着程立雪离开,刚展开的眉眼又沉了下来,低头看着簪子,长出一口气。
待卫霜离开,许冰凌起身对许廷和说道:“我们也走吧。”
“去哪儿?”
许冰凌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他过来只是想叙叙旧?他是想过我的口说给老爹听!”只是,卫霜对她完全不闻不问,这让她有些意外。
许廷和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对,咱爹还不知烦成啥样呢。朝臣这会儿估计都往他那儿挤了。”
许冰凌算准了时辰,这会儿大臣们吐一地口水也累了,才带着许廷和去元武殿,结果看到冰焰王斜倚着书案上,裹着淡黄鸭绒毯,一脸茫然,底下是司徒汪直翻阅着奏章。
许冰凌扫了一眼奏折,许廷和帮着汪直一同翻着,都是各地军报,无非是哪哪失守,哪哪粮草短缺等等。
许冰凌摸了摸许清风的额头,又试了试手掌,没发热啊,手也不能,比自己暖和多了,自己都没喊冷呢,这老头装什么呢?
“爹,您要没事儿这里让我们干,您回去歇歇。”
许冰凌轻车熟路地把许清风往边上挤了挤,拿起笔来开始批阅。
许清风叹口气,往许冰凌肩膀上一靠,轻声说道:“今天我住这儿了,让你娘自个儿睡去。”
许冰凌没好气地把许清风推开,嫌弃地瞪了一眼,许清风又乖乖坐起来。这老爷子又没纳妃,还会纠结去哪儿睡的事儿?
“行,您好好睡着,我去把我娘喊来。”
“诶等等,”许清风立刻来了精神,“实话跟你说吧,我是眼睁睁看着你娘从锦缎慢慢换成粗布,我这心呐,过意不去,你说这……”
许冰凌嘟囔着:“还算有点良心……”许清风所言非虚,这些年跟南庆打,跟各方周旋,宫里也是能省则省,连她自己的衣裳都没几件好的了,首饰也都换了军饷,剩下的都是儿时用到现在的。
许清风把手一揣,问道:“你们去探口风,有结果没?”
“您说退兵?人家都说得很清楚了,一个月,要么退兵,要么亡国。”许冰凌把这沉重的事风轻云淡地说出来。
“那有没有说咋办啊,总不能干等着吧?”
“这倒没有,不过已经有后续的安排了,想必他有自己的考虑,或者已经开始了也说不定。”许冰凌一五一十地说了卫霜的谋划,“还有,他说除此之外,还要让他能去翻阅咱家的典籍,全部的。”
说到这里,许清风眼神突然犀利起来:“那你觉得可以吗?”
许冰凌想起来赵子云曾跟他说过昌平侯的事迹,说道:“可以。做些甄别吧,该留的还得留着。不过对他而言,查到藏起来的事情其实并不难,可是这跟咱们直接给他是有区别的。”
许清风拿出块黑金腰牌来给许冰凌说道:“那就给吧,跟他说,不用一个月,现在就行,不过典籍繁多,需要几日整理。”
阶下看奏折的许廷和揉了揉眉头,问道:“阿姐,你说卫霜是‘她’的徒弟,到底是谁啊?”
许冰凌笑而不语,上官涟蕊成名那会儿许廷和还没出生呢,他自然不清楚。只是也不知她有什么法术,作为人族竟多年容颜不老。
许清风感慨一句:“希望此人能成第二个昌平侯吧。”
许冰凌眼中一闪而过悲戚,许清风未见着,却落在许廷和眼里。
许冰凌沉声说道:“没人能成第二个昌平侯。”把笔塞回许清风手里,“您自个儿批吧,今天批完。我去看看我娘去。”
许廷和知道阿姐这是被触到痛处,想陪着她,却被责令留下来。许廷和暗暗为她感伤,算起来都五十多年了,阿姐还是没放下。
出了宫的卫霜的确去了长音坊,听了曲子,也见了那位柳坊主,只是全程心不在焉,匆匆赶来,又草草离开。柳坊主跟十一先生对视一眼,如今冰焰倾危,谁不是如此呢?
“回去吗?”程立雪还是不悲不喜的样子,似乎任何情感对她而言都非常陌生。
卫霜牵着手,说道:“不,再去个地方。”
二人渐远了屋舍,往山上走去,来到一处庄院。卫霜轻轻一推院门,并未关着,两人堂而皇之地走进去,廊上挂着轻纱,在寒风中扇动,迷了来人的眼,从里边透出一股浓烈的熏香味,即使隔着几十尺,卫霜都嫌它过于甜腻。
“师父……”程立雪眉头轻皱提醒道。
卫霜微微一笑说道:“香里有迷药。顶得住吗?”
程立雪眉目舒展,迷药对她来说毫无用处,只是知道师父察觉便安了心。
卫霜深深吸了几口,内心暗想,这香里尽是情欲,香甜稠腻,想来就是要占来人的便宜,不过调香之人技术也是不错,里头淫羊藿这么重的量还能隐藏好不至于呛人,他都想去讨教一二了。
一直往里走,又飘出了紫色烟雾,卫霜白了一眼,随手撒出团粉末,那烟雾便散去。
“不想见就算了,又不是没别处问路。”卫霜作势要走。
里头传来燕语莺声,时时撩拨着唤着:“公子还是头一个站在这儿的,奴家还想再瞧瞧公子的手段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