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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换面
两排房子后面,还有间独立的大屋。睍莼璩伤
斜塌的屋背,暗灰色的墙,给人一种古老而阴森的感觉。
从外表看来,无论谁都可以想像到,这一定是仵作们置放验尸工具的库房。
里面一定堆满了各种让人一想起就会毛骨悚然的器具栎。
不但有刮骨的刀,生锈的钩子,缝皮的针和线……
还有些东西,甚至让人连想都想不到,连想都不敢去想。
可是你一走进去,你的看法就会立刻改变了浮。
屋子里干净、开阔、明亮、雪白的墙壁无疑是刚粉刷过的。
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七八坛酒。
整整三大坛原封未动的陈绍“善酿”,三坛二十斤装的女儿红,和两坛陈了年的茅台大曲。
普通人只要一看见这么多酒,说不定就已经醉了。
丁琦不是普通人,心里也有点发毛。
喝得烂醉如泥绝不是件好受的事。
但是跟“酒坛子”秦晃在一起,想不喝也很难。
丁琦只希望这一次能先把秦晃灌醉,自己少喝一点。
秦晃正在看着丁琦微笑,仿佛已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茅台大曲!”
“可惜这地方实在找不到这么多茅台大曲。”
“善酿和女儿红也是好酒。”
“我们先喝女儿红,再喝善酿,然后才喝茅台大曲。”
秦晃笑得非常愉快。
“一人一坛半女儿红喝下去之后,什么酒喝起来都差不多了。”
“一人一坛半?”丁琦看看大茽,道:“那她呢?”
“这次我不喝!”大茽笑道:“易芙蓉易大小姐刚才还告诉我,女孩子酒喝得太多,不但容易老,而且容易上当。”
丁琦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已经明白自己刚才想的事情,现在完全没有希望了。
易芙蓉易大小姐,她也在这屋里,坐在另外一张长桌边。
桌上放着一个镶玉的银箱,十来个纯银罐子,和一个纯银的脸盆。
盆里盛满温水,她先试了试水的温度,就将一双手浸入温水里。
这位大小姐虽然已经老得可以做小姐的祖奶奶了,可是她的风姿仍然不老,每一个动作,也都能保持年轻时的自然和优雅。
无论谁只要多看她几眼,都会觉得她并没有那么老了。
这也许,只因为她自己并不觉得自己老而已。
“你们喝你们的酒,我做我的事。”
易芙蓉带着笑,又道:“我虽然从不喝酒,可是,也绝不反对别人喝酒,而且很喜欢看别人喝酒。”
大茽也在笑。
“有时候我也觉得,看人喝酒比自己喝有趣得多。”
易芙蓉同意道:“有的人一喝醉就会胡说八道,乱吵乱闹,有的人喝醉了反而会变成个木头人,连一句话都不说,有的人喝醉了会哭,有的人喝醉了会笑,我觉得都很有趣。”
她忽然问丁琦:“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
丁琦笑着道:“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一个人如果真的喝醉了,记忆中往往会留下一大段空白,醒来时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如裂,什么事都忘了。
把不该忘的事全都忘了,应该忘记的事,也许反而记得更清楚。
易芙蓉笑笑道:“我生平只见过两个真正可以算美男子的人,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你就算喝醉了,样子也不会难看的。”
秦晃大笑道:“他喝醉了是什么样子,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丁琦醉得虽然不能算很快,可是也绝不能算很慢。
开始的时候,易芙蓉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看得很清楚。
她将一双手在水里浸了大概有一顿饭的工夫,然后就用一块柔巾把手擦干,往那银箱中,拿出把小小的弯刀,开始修指甲。
──这个箱子里还有些什么东西?
修完指甲,她又从七八个不同的罐子里,倒出七八种颜色不同的东西,有的是粉,有的是浆汁,有黄有褐有白末。
她将这些东西全部倒在一个比较小的银盆里,用一把银匙慢慢搅动。
丁琦看得出这些都是她在替别人易容前做的准备。
无论做什么事,能够有如此精密周到的准备,都一定不会做得太差的。
一坛半女儿红下肚后,丁琦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想法。
“既然她能替别人易容,将丑的变美,美的变丑,年老的变年轻,年轻的变年老,她为什么不替自己易容,把自己变成个大姑娘?”
易芙蓉居然好像已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我只替别人易容,从来不替自己做这种事情。”
她说:“因为我就算能让自己变得年轻些,就算能骗得到别人,也骗不过自己。”
她淡淡的笑道:“骗别人的事情,我可能会做,骗自己的事情,我是绝不做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又从箱子里拿出七八件纯银的小刀小剪小钩小铲,甚至还有个小小的锯子。
她准备用这些东西干什么?
如果还没有喝醉,丁琦说不定已经夺门而逃。
只可惜,他已经喝得太多,已经喝醉了。
他最后记得的一件事,就是易芙蓉在用手指按摩他的脸。
她的手指冰冷而光滑。
她的动作轻巧而柔软,非常非常柔软……
喝到最后半坛茅台大曲的时候,丁琦已经醉得歪歪斜斜,人事不知了。
以后所发生的事情,他一点都不知道,当然也就想不起来了。
喝酒误事,看来古人诚不我欺!
屋子盖得很低,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梁。
墙上的粉垩已剥落,上面贴着一张关夫子观春秋的木刻图。
一张朱夫子的治家格言,和一张手写的劝世文,字写得居然很工整。
屋里只有一扇窗子,一道门,门上挂着已经快洗得发白的黄布门帘。
一张虽然已很残旧,却是红木做的八仙桌,就摆在门对面。
桌上有一个缺嘴茶壶,三个茶碗,还供着个神龛,里面供的却不是关夫子,而是手里抱着胖娃娃的送子观音。
一个角落里堆着三口樟木箱子,另一个角落摆着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的妆台。
一面菱花铜镜上满是灰尘,木梳的子也断了好几根。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床了。
一个带着四根挂帐子木柱的雕花大木床,床上睡着一个女人,身上盖着三床厚棉被。
这女人的头发蓬乱,脸色发黄,看来说不出的疲倦憔悴,虽然已睡着了,还是不时发出呻吟哼哼声。
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药香,外面有个尖锐的女人声音正在吵闹,又说这个杂货店的鸡蛋太小,又说油里掺了水,盐也卖得太贵。
丁琦醒来时,就是在这么样一个地方。
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除了做梦外,他这种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幸好他的宿醉虽然未醒,头虽然痛得要命,可是记忆还没有丧失。
他立刻想起了自己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步窜到妆台前,拿起了那面铜镜,用衣袖擦去上面的灰尘。
他觉得自己的手好像在发抖。
──“巧夺天工”易芙蓉究竟在他脸上做了什么手脚?
他当然急着想要看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看见的不是他自己,是訾成林。
绝对不是他自己,绝对是訾成林。
他看着镜子时,就好像在看着大茽给他看过的那幅图画。
一个人在照镜子时,看见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现在丁琦的心里是什么感觉。
虽然他并没有时常提醒自己,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是个美男子。
就连最妒恨讨厌他的人,都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他忍不住要问自己:“将来,我还会不会恢复我以前的样子?”
这问题他自己当然不能回答,他只恨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问过大茽和易芙蓉,抑或是问问秦晃也好。
外面争吵的声音总算已平静了。
床上的女人还没有醒。
丁琦当然也忍不住要去看看她,一看又吓了一跳。
这个面黄肌瘦,病弱憔悴,连一分光采都没有了的女人,真的就是他在那衙门里的验尸房里,掀开布单所看见的那个绝美人?
丁琦是明明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子,还是忍不住要害怕、吃惊。
这个女人醒来时忽然发现自己忽然变成这样子,她会怎么样?
丁琦已经开始对她起同情之心了。
现在这个“訾成林”已见过了他自己,见过了他住的屋子,也见过他的妻子。
他的杂货店是个什么样的杂货店?
他那个老实忠厚的伙计苏老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琦当然也忍不住想去看看。
杂货店通常都是个很“杂”,放满了各式各样“货”的地方。
油,盐,酱,醋,米,鸡蛋,鸭蛋,咸蛋,皮蛋,虾米,酱菜,冰糖,针线,刀剪,钉子,草纸,香蜡纸钱……
一个普通人家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东西,都可以在杂货店里买得到。
这个杂货店也是这样子的,门口还挂着个破旧的招牌。
“訾记杂货铺”。
门外是条不能算很窄的巷子,刮风的时候灰砂满天,下雨的时候泥泞满路。
左邻右舍都是贫苦人家,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整天在巷子里胡闹啼哭打架玩耍,鸡鸭猫狗拉的屎到处都有,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晒着小孩衣服和尿布。
在这种地方,这种人家,除了逗小孩子外,别的娱乐几乎完全没有。
江湖中的英雄豪杰好汉们,当然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丁琦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变成了这么样一家杂货店的老板。
苏老土矮矮胖胖的身材,邋邋遢遢的样子,一张圆圆的脸上,长着双好像永远没有睡醒的眼睛,和一个通红的大酒糟鼻子。
他对他的老板礼貌并不十分周到,甚至连话都懒得说,连看都懒得看。
在这么样一个破铺子里,老板又怎么样,伙计又怎么样?
反正大家都是在混吃等死,能捱一天是一天。
丁琦对这种情况反而很满意。
如果苏老土是个多嘴的人,对他特别巴结,他反而受不了。
这杂货店原来的老板和老板娘呢?
秦晃当然已对他们做了妥当的安排,现在他们过的日子一定比原来好得多。
丁琦又不住心里问自己:“像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多久?”
又有生意进门了,一个挺着大肚子年轻小媳妇,来买一文钱红糖。
就在这时候,丁琦听见一声呼喊,声音虽然不大,是丁琦这一辈子都没有听见过这么惊慌悲惨的呼喊。
蔡冬梅,也就是那个玉如意一定已经醒来了,一定已经发现了这种可怕的变化。
丁琦是真的不敢进去面对她。
大肚子的小媳妇看着他摇头叹息道:“老板娘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
丁琦只有苦笑,掀起蓝布门帘,走进了后面的屋子。
玉如意正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眼睛里充满了令人看过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惊慌、愤怒、和恐惧。
她嘶声呼喊道“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十七八年,我就是你的老公。”
“老公的意思,就是男人,就是丈夫!”
丁琦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自己就像是条黄鼠狼。
可是他不能不说:“我看,你的病又重了,居然连自己的家和老公,都不认得了。”
玉如意吃惊的看着丁琦。
没有人能形容她眼睛里是什么表情。
大肚子的小媳妇也从门帘外伸进头来,叹着气道:“老板娘一定烧得很厉害,所以才会这样子说胡话,你最好赶紧煮点红糖姜水给她喝。”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玉如意已经抓起床边小桌上的一个粗碗,用尽全身力气往他们摔了过来。
只可惜她“病”得实在太重,连一个碗都摔不远。
她更害怕,怕得全身都在发抖。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武功,那一身惊人武功到哪里去了?
小媳妇终于叹着气,带着红糖回家,不出半个时辰,左邻右舍都会知道这杂货店的老板娘已经病得快疯了。
玉如意真的快疯了。
她已经看见自己的手,一双柔若无骨春葱般的玉手,现在竟已变得像只鸡爪鸭脖一般。
别的地方呢?
她把手伸进了被窝,忽然又缩出来,就好像被窝里有条毒蛇,把她咬了一口似的。
然后她又看到了那个镜子。
她挣扎着爬过去,对着镜子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她就吓得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