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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章柳含烟
严铁歆和赫连庆秋两人相视大笑,走过石梁。睍莼璩伤
到了这里,山势已尽,林木掩映,有三五茅舍。
赫连庆秋当先领路,走到茅舍的竹篱前,朗声说道:“弟子赫连庆秋,特来叩问夫人起居安好。”
过了半晌,茅舍里一人缓缓道:“你既已来了,就自己推门进来吧!辂”
这语声无比的温柔,无比的优雅动人。
听得这样的语声,已可想见说话的是怎么样的人了。
严铁歆精神不觉一振,悄声笑道:“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已令人神清气爽。婧”
赫连庆秋也不答话,缓缓推开竹篱,蹑足走了进去。
到了这里,这叱吒风云的紫琼帮帮主,竟似变成了个上学迟到,怕被塾师责罚的学童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茅舍外,木门半掩。
一股淡淡的幽香,自门隙传出。
巨大的古柏枝头上,有只不知名的翠鸟,却像是已睡着了。
严铁歆走到浓阴下,仿佛也生怕踩碎这一份宁静的寂寞,脚步竟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这时,那优雅动人的语声已又缓缓道:“门是开着的,你们为何还不进来?”
吱呀一声,翠鸟惊起,门已推开。
严铁歆第一眼,便瞧见个长发垂肩,身穿黑袍的女子,木然跪在香案前,动也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跪在那里的一般。
她背向门户,也瞧不见她的面目。
但她虽然背对着门,虽然动也未动,那优雅的姿态,却已令严铁歆不知不觉间,几乎瞧得痴了。
他从未想到一个背面跪着的女子,也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香案上有个形状古拙,颜色苍劲的瓷瓶。
瓷瓶中香气氤氲,铁夫人屈婉茹并未回过头来,缓缓道:“赫连庆秋,你带来的那个人是谁?”
严铁歆躬身道:“在下严铁歆,特来拜见夫人。”
铁夫人屈婉茹道:“严铁歆……”
她将这世上最富有传奇性的名字又念了一遍,语声竟仍是平淡的,像是丝毫不觉惊异。
“严铁歆”这三个字被人瞧得如此淡然——尤其是被个女子瞧得如此淡然,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但那个“铁”字,她还说反反复复地念了好几遍。
赫连庆秋躬身道:“弟子本不敢带领外客前来打扰夫人,但这位严公子,与本帮渊源颇深,而且他此来,又关系到本帮的安危存亡……”
铁夫人屈婉茹淡淡道:“帮中之事,与我已无关系,你又何必来寻我?”
严铁歆道:“但此事却与夫人却有莫大的关系。”
屈婉茹道:“什么事情?”
严铁歆瞧了赫连庆秋一眼,沉吟道:“西门龙居、章佑赫、钟不眠、雷大平、灵鸢子这几位前辈,夫人想必是认得的!”
故意顿了顿,他才接着道:“在下此来,正也与他们几位有关。”
他一面说话,一面正留意着铁夫人神情的变化,虽然不见她面目,但却发现她平静的肩头,似乎突然起了几阵颤抖。
然后,她突然长身而起,回过头来。
严铁歆一直在等着她回头,等着瞧一瞧她那颠倒众生的容貌,她的头转动时,严铁歆心跳竟不由加速。
但等她回过了头,严铁歆却完全失望了。
她面上竟蒙着层黑纱,甚至连一双眼睛都蒙住。
莫非她对自己容貌竟如此吝惜,竟不愿让人瞧上一眼半眼?
严铁歆只觉她一双明锐的眼波,已穿透了黑纱,瞧在了自己的脸上——
甚至已穿透了他的躯体,瞧入他的深心底里。
但他并没有低下头,天下没有人能令严铁歆低头的。
铁夫人屈婉茹目光凝注着,良久良久,等到她说话时,她语声又恢复了平静。
她终于缓缓道:“不错,我是认识这几人的,但这已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你为什么要拿这些连我自己都已遗忘的事来打扰我?”
严铁歆道:“但夫人最近却曾写过书信给他们,是么?”
铁夫人屈婉茹茫然道:“书信?什么书信?”
严铁歆目光直视着她,道:“不错,书信!”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那封信上说夫人有些困难,要他们赶来相助!”
又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在下此来,正是要请教夫人所说的那困难是什么?”
铁夫人屈婉茹默然半响,淡淡道:“我不记得曾经写过这样的书信了,你只怕是看错了吧?”
严铁歆像是突然被人塞进个夹生的柿子,心里只觉又苦又涩,又是发闷。
他想不通铁夫人屈婉茹为何不肯说出这封信的秘密。
但他并未死心,大声道:“夫人的确是写过那信的,在下绝不会看错。”
铁夫人屈婉茹冷冷道:“你怎知不会看错?难道你认得我的笔迹?”
严铁歆又怔了怔,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铁夫人屈婉茹转过身子,又跪了下去,说道:“赫连庆秋,出去的时候,自己掩好门,恕我不送了。”
赫连庆秋悄悄一拉正在发呆的严铁歆,道:“夫人既说没有写过那信,那信想必是别人冒名的,咱们还是走吧!”
严铁歆喃喃道:“冒名的……不错。”
目光突然转到那古拙的瓷瓶上,道:“铁老帮主的遗骨,莫非是火化的?”
铁夫人屈婉茹还未说话,赫连庆秋又抢着道:“紫琼帮门下,死后大都火化,这本是紫琼帮历代相传的遗规。”
严铁歆长笑道:“只恨我连铁老帮主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当真遗憾得很。”
铁夫人屈婉茹竟又突然道:“你也不用遗憾,先夫缠绵病榻多年,突然而死,能见着他最后一面的人,并不多!”
顿了顿,她才接下去道:“你还是快走吧!”
严铁歆眼睛突然一亮,道:“多谢夫人。”
铁夫人屈婉茹道:“我并未能帮你什么忙,你也不用谢我。”
严铁歆道:“是。”
他悄悄退了出去,心里却在咀嚼着铁夫人屈婉茹最后的那两句话。
这本是两句极平常的话,他却似觉得滋味无穷。
两人一路回到淮阴,赫连庆秋像是知道严铁歆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的陪伴在一旁。
到了淮阴,已是第三天的深夜了。赫连庆秋这才叹道:“严兄徒劳往返,小弟也觉失望得很。”
严铁歆笑道:“我自己多管闲事,却害你也陪着我跑一趟,正该请你喝两杯才是。”
赫连庆秋笑道:“陪严兄喝一次酒,起码又得醉三天,严兄还是饶了我吧!”
严铁歆正巴不得他走得越快越好,大笑道:“这趟就饶了你,但你若还不走,我只怕又要改变主意了。”
话未说完,赫连庆秋果然已大笑着抱拳而去。
赫连庆秋一走,严铁歆就赶到小西湖边。
这一次,他毫不费力,就寻着了那位大公主雷隐隐。
雷隐隐一见着他,珍珠般的眸子更黑得发亮,自小舟一跃而起,道:“你见着屈婉茹了?”
严铁歆道:“虽然有人一心想拦住我,但我还是见着了她。”
雷隐隐道:“她真如传说中的那么美么?”
严铁歆笑道:“你怎地也和女孩子一样,不问我她说了什么话,反而先问我她生得是何模样!”
故意顿了顿,他才接着道:“只可惜她面上蒙着块黑纱,我也未瞧见她的脸。”
雷隐隐像是比严铁歆还要失望,叹了口气,这才问道:“她说了些什么?”
严铁歆苦笑道:“她说,她已不记得曾经写过那样的书信了。”
雷隐隐怔了怔,道:“那封书信难道不是她写的么?”
严铁歆叹道:“她若真的写了那些信,就必已知道西门龙居等人都已为她而死,她怎会骗我?”
顿了顿,他才喃喃着道:“她难道不愿我为她揭开这秘密么?”
雷隐隐怔了半晌,喃喃道:“不错,她的确没有骗你的理由,但……”
“他”突然抓住严铁歆的手,失声道:“你说她脸上蒙着黑纱,是么?”
严铁歆道:“嗯!”
雷隐隐道:“莫非你见着的并非屈婉茹,而是别人扮成的?”
严铁歆道:“绝不是别人扮成的。”
雷隐隐道:“你连她的脸都未见到,又怎知她不是别人扮成的?”
严铁歆叹道:“我虽未见她的脸,但那样的语声,那样的风姿,世上又有谁能扮得出?”
轻轻叹了口气,他才接着道:“何况,她若是假的,也就不会有人要拦住我,不要我见她了。”
雷隐隐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秘密岂非已经是不能揭破了么?”
严铁歆微微一笑,道:“在严铁歆眼中,永远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
雷隐隐冷笑道:“你眼中有什么字?只怕是‘吹牛’两个字吧?”
严铁歆也不理,他目光四转,道:“我要你为我留意的那个人,难道还未来么?”
雷隐隐道:“已经来过了。”
严铁歆大喜道:“你瞧见她了?她现在在哪里?”
雷隐隐道:“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自他嘴里说出,说得虽容易,但听在严铁歆耳里,却无异巨雷轰顶,天崩地裂。
严铁歆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雷隐隐的肩头,失声道:“你说什么?”
雷隐隐道:“我说,她已被人杀死了。”
严铁歆道:“你……你瞧见的?”
雷隐隐道:“我瞧见的。”
严铁歆目眦欲裂,用力抓住雷隐隐的肩头,嘶声道:“你竟能眼瞧着她被人杀死?你……你难道没有心肝脾肺不成?”
雷隐隐肩头已几乎被他捏碎了,但却咬着牙,动也不动。
“他”眼睛里虽似有泪珠在打着转,口中却还是冷冷道:“我不瞧着又怎样?你又未要我保护她,何况,我根本不认识她,她是死是活,与我又有何关系?”
严铁歆瞪着“他”,手掌缓缓松开,身子摇摇欲倒,终于噗地坐了下去──脆浓竟死了!
这无比聪明、无限温柔的女孩子竟死了。
他实在不能相信,他实在不信这世上竟有人忍心下手杀得了她。
雷隐隐的大眼睛也瞪着严铁歆,咬着嘴唇道:“那女人竟真的对你如此重要么?”
严铁歆嘶声道:“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宁愿自己被人乱刀分尸,也不愿她受到任何伤害。”
雷隐隐默然半晌,突也激动起来,跺脚道:“你只管为她伤心吧,但我却不必为她伤心的,你也没有权利要我为一个不认识的人伤心,是么?”
严铁歆再次跃起,又抓住“他”肩头,道:“不错,你不必为她伤心,但你却必须告诉我,是谁杀死了她?”
雷隐隐胸膛起伏,过了半晌,才沉声道:“她昨天傍晚时就来了,在那亭子里,东张西望,我一瞧就知道是你所说的人,正想过去……”
严铁歆厉声道:“但你却未过去,是么?否则她也就不会死了。”
雷隐隐道:“我还未过去,已有五人走上亭子,这五个人竟像是认得她的一般,和她说了两句话,她也似在含笑招呼。”
严铁歆立刻问道:“此五人长得是何模样?”
雷隐隐道:“我和他们隔得很远,也瞧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瞧见他们都穿深紫色的长袍,看来很扎眼。”
严铁歆冷冷笑道:“要害人时,还穿着如此扎眼的衣服,这其中必定有诈。”
雷隐隐道:“不错,他们故意要人注意他们身上的衣服,就不会太注意他们的脸了,而衣服却是随时可以脱下来的。”
严铁歆道:“你既也知道这点,为何不特别留意一下?”
雷隐隐冷冷截口道:“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当时我又不是神仙,怎知道他们要杀人,我见到那女子既然是认识他们的,自然更不会留意了。”
严铁歆叹了口气,道:“他们是如何下的手?”
雷隐隐道:“他们既然像是谈得很投机,我更不愿插进去,只见那五个紫袍人似乎要她跟他们走,她却摇头不肯,那五个人指手画脚,说了半天,她却只是笑着摇头,这五人像是无可奈何,抱了抱拳,像是要走了。”
严铁歆忍不住道:“后来怎样?”
雷隐隐冷笑道:“后来怎样……已没有后来了,就在他们抱拳时,五个人袖中已同时射出了暗器,这暗器又多,又快,距离又近,那女子虽然跃起,已来不及了,只听一声惨呼,她已撞倒栏杆,跌进了湖里。”严铁歆颤声道:“那……那些暗器真……真的打在她身上了么?”
雷隐隐道:“没有打在她身上,难道还打在我身上了不成?”
严铁歆咬牙道:“你眼见她被人暗算,难道……难道……”
雷隐隐大声道:“你想我是什么?难道是木头人?我瞧见她被人暗算,自然也吃了一惊,但等我赶过去时,那五个紫袍人早已走得无影无踪,湖水中虽不断有血水冒上来,却连尸首都已经瞧不见了。”
严铁歆不等他说完,已转身掠了出去。
雷隐隐瞧着他那比燕子还矫健的身形,突然幽幽叹息了口气,才不无幽怨的道:“想不到如此坚强冷静的人,也有伤心激动的时候,能令他伤心的这个人,纵然真的是死了,也该算是有福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