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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章七眼神针
这个地方,也就只有太平杂货铺一条大蛐蟮。麺魗芈伤
据说他就像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也像泥田里的蛐蟮一般,不管人家心里在想什么都知道。
他左手掌着灯,右手却提着一个袋子,好像日前他拿来装白石灰给张沧澜和种无忌的那种袋子。
他那张满布皱纹的脸庞,灯光下看来更疲倦、更苍老,眼睛里仍是带着一种恶作剧的笑意,却不看那十个杀手,只是望着瓦面上的张沧澜轹。
大蛐蟮忽然举起了右手的袋子,大声道:“你们还要不要买刷墙的白石灰了?”
灯光照不上瓦面,张沧澜与他站着地方最少有五六丈距离,他居然看得到那么远。
张沧澜也觉得奇怪,他摸摸鼻子,才应道:“那面墙我们已经刷完了,也刷好了。赭”
大蛐蟮道:“你们买白石灰好像并不是只用来刷墙的?”
张沧澜说道:“我们现在也不想毒瞎别人的眼睛。”
大蛐蟮摇摇头,不再理会张沧澜,却转顾那个小姑娘,道:“那边的小姑娘,这袋白石灰卖给你怎样?”
小姑娘立即摇头。
大蛐蟮居然还不死心,又道:“平时这样的一袋白石灰我卖九钱五分,现在开门第一宗生意,我只收九钱。”
小姑娘又摇头,道:“如果是胭脂水粉,我还会考虑一下,至于刷墙的白石灰嘛,我实在用不着。”
大蛐蟮道:“刮墙的白石灰不一定要用来刷墙,譬如瓦面上我那位客人,就是用来弄瞎别人的眼睛。”
小姑娘拍手笑道:“要弄瞎别人的眼睛我早就有了一种更简单、直接的办法啦。”
大蛐蟮道:“哦?”
小姑娘道:“就是这一种。”
这句话出口,她纤巧的身子就燕子般飞起,飞落在一个杀手的面前。
这个杀手正是十一屠夫的老四。
老四的肩上扛着老八的尸体,右手仍空得出来,手中也有刀。
他一声暴喝,一刀“怒劈华山”,迎头砍过去。
刀未到,小姑娘的身子已又飞起来。
刀从小姑娘的脚下砍过,小姑娘的身子却凌空翻到老四的身后。
老四只觉得眼前一花,旋即一痛。
难言的刺痛,针一样直刺入他的眼深处,然后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双眼都已闭紧,眼缝中血丝奔流。
他左手掩眼,撕心裂肺的一声狂叫,霍的猛转过身子,刀同时亦转过去,一出手就是十一刀。
身子这一下猛转,老八的尸体亦从他的肩头掉下,他的第一刀也就砍在老八的尸体之上。
其他的十刀亦砍了上去。
他的眼已瞎,鼻子却仍很灵敏,一嗅到血腥,刀更狂,十一刀之后,又是十一刀。
老八的尸体落到地上之际,几乎已变成了一滩肉酱。
那小姑娘却一刀都没有沾上,她的身子翻到老四背后又再一翻,斜刺里飞回原处。
她的面上仍带着娇憨的笑容,眼神却森冷如冰,一只右手斜斜的举着,红红的衣袖已褪到她肘下,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臂。
只可惜,雪白的手臂之间,似乎已经有了少许看不清的皱褶。
她的拇指和食指之间,赫然夹着一支闪亮的长针。
绣花针!
针尖上有血,莫非她就是用这支绣花针刺瞎了老四的眼睛?
这办法的确更简单,也更直接。
她又开始在笑了。
温柔的笑声,似已变的恶毒异常。
另外九个杀手看在眼中,听在耳内,又是惊,又是怒,两个赶紧冲了上去,捉住了老四的双手。
老四在十一个兄弟之中算最魁梧的一个,也可以算是力气最大的一个,那两个杀手竭尽全力,还费上番力,才令他将刀停下。
他的面上已遍是鲜血,仍是一脸凶狠的神色,灯光照上去,更显得可怕。
灯光本来还很远,还照不到他那边,九个杀手本来没有在意,突然在意,回头望去,才发觉大蛐蟮距离他们已不足一丈。
他们一回头,大蛐蟮就停下了脚步。
灯光却并未稳定。
大蛐蟮掌灯的左手不住在颤动,在他这只手之上,即使铜灯也难得稳定。
老年人的手岂非大多都是如此的?
大蛐蟮的年纪也实在已经不小了。
十个杀手只剩九对眼睛,这九对眼睛现在终于看清楚了大蛐蟮。
他们忽然觉得,这条大蛐蟮有些不寻常。
无论怎样看来,这条大蛐蟮也只是一个糟老头子,但一个糟老头子脚步又怎会这么轻呢?
大蛐蟮仍不理会他们,他的目光正凝在红衣小姑娘手上的绣花针之上,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就不相信你那支绣花针比我这袋白石灰还好用?”
“用”字出口,他的人就冲向老大,“用”字还未说完,他的人已在老大面前。
好快的身手。
老大早已在小心,一把刀早已在准备侍候他。
好像老大这种江湖老狐狸,经验已不少的了。
一个做老大的人,反应亦大都比较敏锐。
大蛐蟮的来势虽突然,虽迅速,可是一冲到老大面前,老大的刀兜面向他劈落。
这一刀比起大蛐蟮的行动似乎更突然,更迅速。
大蛐蟮好像是真的给吓呆了。
眼看着,这一刀就要将他的面劈开,谁知道噗的一声,刀竟是劈在那袋白石灰之上。
那刹那之间,他已将那袋白石灰挡在面前。
整个布袋几乎开了两边,白石灰飞散,附近一带立时就像是陷入漫天迷雾之中。
灯光于是也变得朦胧了起来。
老大却连灯光都已看不到。
其实他什么都已看不到的了。
一种强烈的恐惧刹那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怪叫一声,手中刀“刷刷刷”的一连几十刀,护住了浑身上下。
白石灰随刀风激扬之下愈发迷蒙。
十个杀手几乎同时都被迷住了眼睛,手中刀纷纷砍出。
本已给绣花针刺瞎了眼睛的老四本来不受影响,可是,耳听到利刃破空之声乱响,惊呼怒斥之声此起彼落,手中刀不由亦砍了出去。
十刀齐动,白石灰飞散的更开。
灯虽仍亮着,却已凄迷。
凄迷的灯光鬼火般在白雾中跳跃。
大蛐蟮左手掌灯,一个身子鬼魂也似在白雾中飘飞。
飕的一声,他手中那几已变成两边的布袋脱手飞出,掷在一个杀手的面门,袋中所剩的白石灰亦同时打在那个杀手的面上。
那个杀手的眼睛已紧闭,嘴巴亦已抿实,鼻孔却没有塞上。
白石灰箭一样打进他的鼻孔。
他一声闷嘶猛从迷蒙的白雾冲出,一冲两丈,仆倒街头。
几乎同时又有两个杀手冲出白雾,冲出就倒下,倒下就不再起来。
他们的身上都不见有伤痕,一个头皮却有些异样。
这两个杀手一倒下,白雾中灯光一闪再闪,喀喀的两声,两条淡淡的人影,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
老大凄厉的叫声旋即在迷蒙白雾中暴响,撕裂黑黝寂静的长空──
“老匹夫,你好歹毒!”
老大颀长的身子同时箭也似射入半空,姿势不大自然,好像不是他自己跃起来,而是给人踢上去。
好毒,那到底踢在他什么地方?
迷蒙的灯光亦飞起。
老大的身子还未穿出白雾,灯光已在他头上,灯光下鸟爪般的一只怪手暴长,握住了他的脖子。
喀一声,老大的头侧过了一旁,身子重又坠入雾里。
他的刀却闪电也似地破雾飞出。
灯竿子刷的在刀光中断飞,灯凌空滴溜溜一转,斜刺里落下,旋又被一只手接住了。
这再被接住,灯光就凝结。
张沧澜的目光亦凝结。
他盯着那不再跳跃的灯光,眼瞳中一抹惊异之色。
这十几天下来,本来已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惊异的了。
可是现在这个人的武功,这个人的杀人方法,实在不寻常。
袁心怡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的胆子莫非比张沧澜还大?
白石灰萧萧的落下,灯光已渐变明亮。
这场雾终于消散于无形了。
大蛐蟮整个人亦清晰可见。
他左手托着那断去了竿子的灯笼,右手已藏在袖中,浑身上下都洒满了白石灰。
他的面容仍是那样的疲倦,眼睛还是带着那种恶作剧的笑意。
这笑意看在张沧澜眼内,却是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他望着张沧澜,忽然问道:“这两种方法,哪一种比较好些?”
张沧澜冷笑道:“两种都不好。”
这句话刚出口,他的身旁就多了一个人。
穿红衣的小姑娘只一跃,人便已燕子一样落在张沧澜身旁的瓦面之上。
张沧澜霍地转头瞪着她,道:“你今年有多大岁数了?”
小姑娘眼波流转,娇笑道:“你说呢?”
张沧澜说道:“我看,你最多也不超过十八岁。”
小姑娘只笑不答。
张沧澜沉声道:“十八岁的女孩子就这样害人,再多过几年,还得了?”
小姑娘眨眨眼道:“就算再多过十八年,我也是现在这个样子。”
张沧澜冷哼一声,道:“你喜欢现在这个样子?”
小姑娘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就算不喜欢,只怕也是不成的了。”
张沧澜瞪着她,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懂得那样害人的?”
小姑娘道:“十二三年之前。”
十二三年之前,这位小姑娘又是多少岁?
张沧澜怔住在那里。
他怀中的袁心怡这下子忽然亦叹了一口气,道:“你看她最多不过十八岁,看我最多又多少?”
张沧澜低头望一眼,道:“二十一。”
袁心怡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三岁。”
三岁的,岂非就是小孩?
张沧澜又一怔,伸手托起袁心怡的下巴,仔细的打量了好一会子,道:“你的脑袋好像还没有问题。”
袁心怡道:“本来就没有。”
张沧澜道:“我最初见你之时,你半边身子像是个初生的婴儿,但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只有三岁。”
他笑笑,又道:“如果你只有三岁,我岂非最多不过四五岁?”
袁心怡瞟一眼那个红衣小姑娘,说道:“如果我不是只有三岁,她又怎会最多也不过十八岁。”
张沧澜诧声道:“你说她今年已经有四十五岁了?”
袁心怡道:“好像还不止。”
张沧澜的眼睛不由的又转回小姑娘那边,他的眼瞪的好大。
这一次他已看的很仔细,可是无论他怎样看,那位小姑娘也不过十七八岁。
他当然只有摇头。
袁心怡看着张沧澜,忍不住叫道:“为什么你不将她的脸撕下来再看看呢?”
张沧澜吃惊的望着袁心怡,似乎以为袁心怡又着了魔,但马上他又像想起了什么,目光再回到小姑娘那边。
小姑娘已经不见了,却有一个大姑娘站在那边瓦面之上。
那个大姑娘年纪实在已够大,无论怎样看也已有四十五六岁的了。
她穿着小姑娘那套一样的红衣裳,身材也就像小姑娘一样。
小姑娘的头赫然抓在她的手中。
短短的头颅,一根头发都没有,眼是黑黑的两个洞,没有眼白,也没有眼珠。
风吹上去,那张脸竟会摆动起来。
这样的一张脸,又是何等的令人诧异,又何等的恐怖?
张沧澜却没有表现丝毫惊讶,他看出那只是一张人皮面具,他也已明白袁心怡说过的话。
那张面具本来戴在大姑娘的面上,戴上了那张面具,四十五六的老姑娘,就变成了不过十七八的小姑娘。
大概就因为袁心怡说的话,老姑娘不等张沧澜动手,自行将那张人皮面具撕了下来。
她的面上仍带笑,这笑虽已不天真,却说不出的妩媚。
张沧澜仔细的打量了她一会,道:“那张人皮面具并不比你这张脸好看,为什么你要戴着它呢?”
老姑娘笑道:“因为我不戴着它,很容易就给人认出来。”
张沧澜道:“很多人认识你?”
老姑娘笑道:“也不很多,只不过三五十万左右而已。”
张沧澜忍不住向她问道:“你本来是叫做什么名字?”
老姑娘道:“我姓聂,排第五,别人都叫我聂五娘。”
张沧澜动容道:“七眼神针聂五娘?”
老姑娘道:“神针这两个字也是别人加上去的。”
张沧澜道:“据讲你的刺绣已可算是天下第一了。”
“天下第一的,那是钱塘朱八姐。”聂五娘叹一口气,道:“那一年我跟她在针上比功夫,各自绣了一幅鸳鸯戏水图,绣到第二只鸳鸯我就已经服了她啦。”
张沧澜道:“绣眼睛的本领,难道她也胜过了你。”
聂五娘笑了笑道:“这方面就算她再练二十年,只怕也比不上我!”
又笑了笑,她才接下去道:“两针我就可以绣瞎一双眼睛,她却连鸡都不敢杀一只。”
张沧澜道:“你前后绣过了多少双眼睛?”
聂五娘想了想,说道:“也只不过一百七八十双而已。”
张沧澜道:“一百七八十双还说只不过,你到底要绣多少双才满意?”
聂五娘道:“我永远都不会觉得满意的。”
张沧澜寒着脸,说道:“你喜欢绣瞎人的眼睛?”
聂五娘道:“不喜欢。”
张沧澜道:“那你绣的那一百七八十个瞎子,又是怎么回事?”
聂五娘道:“他们如果还不变成瞎子,到现在每个人最少已又多杀一百七八十个好人咯。”
她一顿,一字字的道:“我这根绣花针下刺的,都是贼眼。”
张沧澜道:“贼也有多种。”
聂五娘道:“我刺的都是该死的恶贼,那种恶贼就算杀掉了也不足惜,不过没有了眼睛,谅他们亦难以再恶得到哪里去了。”
张沧澜道:“但方才那个人……”
聂五娘截道:“那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其他的十个也是一样!”
笑了笑,她才接下去道:“他们虽然都蒙着脸庞,单只看他们的佩刀,他们的出手,我就知道他们乃是住在这附近的十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组合——十一屠夫。”
张沧澜并不怀疑聂五娘的说话。
乱葬岗上朱四爷那番说话,他还算记得清楚的。
聂五娘接道:“所以大蛐蟮杀人的方法尽管残酷,这我并没有多大的反感。”她的语声陡寒,又道:“仅仅只是这一次。”
这句话倒像是对大蛐蟮说的。
听她的口气,似乎大蛐蟮杀人的方法一向都这样残酷,而且一向杀的都不是坏人。
大蛐蟮还在下面没有离开,他的眼睛这么好,耳朵大概亦会很灵敏。
聂五娘更未压低嗓子,应该听清楚的了。
他却完全没有反应,仍是一脸笑容。
张沧澜静静的听着,这下忽然道:“好像你这种人,应该多在江湖上多走动才是。”
聂五娘道:“我前后已在江湖三十年,已觉得太累了。”
张沧澜道:“这年头侠义中人,似乎大都已很累,邪魔外道却相反更活跃了。”
聂五娘不由面容一黯。
张沧澜道:“你居然选择拆杯山庄这种地方来歇息?”
聂五娘道:“谁说我在歇息,你不是看到我在那里做事了么?”
张沧澜的确是看到了。
但他实在不明白,以聂五娘这样的一个人,竟甘心改装易容在拆杯山庄做一个应门的小丫头。
他忍不住道:“应门好像不是一种很好的工作。”
聂五娘道:“不是。”
张沧澜道:“你也不喜欢那种工作?”
聂五娘道:“完全不喜欢。”
张沧澜一拍腿,道:“那你一定是在躲避一个厉害的仇人。”
聂五娘道:“我所有的仇人早就全都已变瞎子了。”
张沧澜叹了口气,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聂五娘也不隐瞒,道:“我应门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好使别人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妨碍我真正要做的事情。”
张沧澜道:“那你真正要做的,又是什么事情?”
聂五娘道:“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