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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四章愁多夜长
夜,还是夜。5
夜更深沉。
仵作在验尸房里已经工作了大概两三个时辰。
他已是个老人,在这行里不但行辈尊崇,经验之丰富,更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榛。
可是,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查出白发老人甄肇贤的死因。
八壶酒早已喝干,种无忌突然高声道:“我看那位仵作先生,只怕是有些老眼昏花了。”
成钢冷冷道:“像他那样昏花的老眼,世上好像还不怎么多。曳”
张沧澜道:“据我所知,在他们那一行中,有位匐轮老手,本来是位名医,后来因为妻子儿女的惨死,才改行做了仵作。”
成钢没有反应,也拒绝回答。
张沧澜道:“因为他自知没有铲恶锄奸的手段,就只有用医道这方面的学识,来为天下百姓尽一份力了。”
成钢还是完全没有反应。
张沧澜道:“我记得他好像叫孙春秋,是昔年的大唐医神、药圣孙思邈的嫡裔后人,不知道我记错了没有。”
成钢忽然道:“没有。”
张沧澜道:“你也知道孙春秋这个人?”
成钢道:“他也是我的朋友。”
张沧澜道:“你为什么不请他来?”
成钢道:“他已经来了。”
张沧澜道:“验尸房里那老头子,莫非就是孙思邈?”
成钢道:“他的确是的。”
张沧澜立马就闭上了嘴。
种无忌并没有闭上嘴,实际上,他的嘴一直都没有停歇过。
他的酒,喝得实在很不少!
成钢也闭着嘴,他们都在等。
幸好,这次他倒并没有等太久。
孙春秋从验尸房出来的时候,汗透重衣,仿佛已精疲力竭了一般。
张沧澜忍不住抢着问道:“你已查出甄肇贤的死因了?”
孙春秋有气无力地倒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轻轻的点了点头。
种无忌突然道:“他是不是焦虑而死的?”
孙春秋在摇头。
张沧澜道:“那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孙春秋终于张开眼睛,看着成钢,一字字道:“他也是被毒杀的。”
成钢的瞳孔收缩。
张沧澜道:“也是?难道也是毒死马行空的那种毒药?”
孙春秋道:“毫无疑问。”
验尸房里有窗户,也有灯。
窗户是惨白色的,灯光也是惨白色的。
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令人作呕、混合着药香和腐臭的气息。
张沧澜没有呕吐,种无忌也没有呕吐。
他们居然能够忍耐着,没有吐出来,这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可是他们手心里已有了冷汗。
甄肇贤的尸体,还摆在房子中央那张比床大的桌子上,用一块白布盖着。
白布上血渍斑斑,还没有完全干透。
──要检查一个人的死因,是不是要将他的尸体剖开?
张沧澜和种无忌都没有想,也不敢去想。
他们只希望现在成钢不要将这块布掀起来。
幸好成钢并没有这么做,只是默默的站在桌子前面,也不知是看呢,还是在想着什么?
他看的是什么?想的又是什么?
种无忌正想问问他,忽然发现成钢的眼睛里发出了火炬般的光芒。
一只壁虎正从屋顶上落下来,落在甄肇贤尸体的大腿上。
这本是件很普通的事。
奇怪的是,这只壁虎一落下来,身子就突然萎缩,然后就连动也不动了。5
壁虎本身就是毒物,并不惧怕毒药。
就像是大多数低级冷血动物一样,壁虎的生命力也很强。
这只壁虎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成钢忽然出手,将这块血渍斑斑的布,掀起了一半,露出一双苍白干瘪的腿。
右腿的内侧,有一条刀疤。
成钢道:“这是新伤呢,还是旧创?”
孙春秋沉吟着,道:“伤口既然已经平覆,受伤的时候,至少是在三年前。”
成钢道:“剖开来,我亲自看看。”
种无忌吓了一跳,道:“你说什么?”
成钢道:“我要孙先生再将这条刀口剖开来看看。”
种无忌道:“他的人已死了,你何苦再凌辱他的尸体。”
成钢冷冷一哼,道:“你若不想看,可以出去。”
种无忌没有出去。
张沧澜也没有出去。
其实他们心里也知道,成钢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一个男人的大腿内侧,本来是很不容易受到刀伤的地方。
驰名的壁虎,本来也不是很容易死的。
他们也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只希望自己能继续忍耐着,不要呕吐。
锐利的刀锋,惨白色的刀。
一刀割下,已没有血,惨白色的皮肉翻开,里面忽然有一粒明珠滚了出来。
珠光也是惨白色的。
看来竟有几分像是死人的眼珠。
张沧澜和种无忌的呼吸立马停顿。
现在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壁虎一落在尸体的大腿上,就立刻暴死了。
成钢冷冷道:“你们都是识货的人,应该看得出这是什么东西。”
张沧澜终于吐出口气,道:“这是辟毒寒珠,专辟五毒。”
成钢道:“好眼力。”
种无忌试探着问道:“这也是屠龙会春分分堂流失的珠宝?”
成钢道:“这就是春分七宝中的一宝,价值还在那块祖母绿之上。”
屠龙会春分分堂的珠宝,怎么会到了甄添阳堂弟的大腿里?
甄家的人,究竟和这些案子有什么关系?怎么会全都惨死?
难道这些案子都另有主谋?
难道他们都是被人杀了灭口?
在暗中主谋的人,究竟是谁?
张沧澜忽然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东西。
惨白色的灯光下,成钢脸上也有了冷汗。
吸血饿鬼?
绝对连一点可能性都没有,除非……
张沧澜忽然大声道:“除非这些案子根本就不是人做的。”
成钢冷冷的看着张沧澜,道:“你说什么?”
张沧澜道:“没有人能做出这种案子!”
成钢道:“能够做出这种案子的,就不是人了么?”
张沧澜道:“不是,绝对不是!”
成钢道:“不是人是什么?”
种无忌道:“是大神。”
成钢道:“就是那个吸血饿鬼的主人?”
张沧澜道:“就是他。”
成钢终于笑了,冷笑。
张沧澜道:“人世间的不幸和灾祸,都是因为什么造成的?”他知道成钢不会答复,是以自己接着说了下去:“贪婪和猜忌。”
成钢还是在冷笑。
种无忌道:“那位大神当然并不是真的要那批珠宝,可是为了要让人们贪婪猜忌,要造成人世间的不幸和灾祸!”
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这种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成钢看着种无忌,冷笑道:“我本来以为你也是个大人了,想不到你还是个孩子。”
张沧澜道:“这已经不是孩子们听的故事,因为这其中的道理已经太深奥,非但孩子们听不懂,连你这种大人好像都听不懂了。”
成钢冷声道:“外面很凉快,他为什么不出去?”
种无忌道:“我怕着凉。”
成钢道:“如果你要跟着我,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后悔的。”
种无忌道:“如果你是个小姑娘,也许我就会跟定了你,可惜你不是。”
成钢沉下了脸,他并不是喜欢开玩笑的那种人。
张沧澜道:“我留在这里,只不过想帮你一点忙而已。”
成钢道:“如果你们能快点走,走远些,就算你们已经帮了我一个大忙。”
种无忌道:“不算。”他不让成钢开口,很快的接着道:“我们想帮你破这件案子。”
成钢道:“你们想怎么帮?”
张沧澜道:“指点你一条明路。”
成钢又笑了,不是冷笑,是苦笑。
张沧澜道:“要破这种案子只有一条路。”
成钢沉住气,等着他说下去。
张沧澜道:“只要你能找到一样东西,这件案子你想不破都不行。”
成钢道:“找到什么东西?”
种无忌道:“一只饿鬼,吸血饿鬼!”
成钢道:“你们是不是能帮我找到?”
种无忌闭上嘴。
他不能。
事实上他非但没有见过吸血饿鬼,连这四个字他也是直到昨晚上才第一次听到。
夜。
也太长。
可是,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一阵铃声──
铃声怪异而奇特,就仿佛要摄人的魂魄。
这种铃声他已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种无忌立刻叫了起来:“吸血饿鬼!”
他叫的声音也很奇怪,就像是一个人忽然见到鬼一样。
成钢忍不住问:“吸血饿鬼是什么意思?”
张沧澜道:“这意思就是说,我们很快就会替你找到那只吸血饿鬼了。”
成钢道:“为什么?”
张沧澜道:“因为吸血饿鬼就是那位大神的奴才,吸血饿鬼一出现,那位大神也很快就会出现的。”
成钢看着张沧澜和种无忌,就像是看着一样很稀奇古怪的东西似的。
张沧澜和种无忌不看他,所以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种无忌又接着道:“如果我能抓着吸血饿鬼,第一件要它做的事情,一定是要它说出这些案子的秘密。”
成钢道:“你们真的相信?”
张沧澜道:“相信什么?”
成钢道:“相信世上真的有所谓的吸血饿鬼和那位大神存在?”
张沧澜和种无忌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成钢道:“如果我能见到那只吸血饿鬼,你猜我第一件想干的事情是什么?”
种无忌道:“是要它让你死?”
成钢冷冷道:“看来你倒是我的知已。”
张沧澜也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是真的笑。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那种怪异而奇特的铃声。
──吸血饿鬼又回来了。
──为什么要回来?
──是不是要带引他们去找它的主人,也就是那位大神?
铃声响起,张沧澜和种无忌已冲了出去。
成钢也跟着冲了出去。
夜。
早春。
早春的夜。
天寒地冻。
只可惜,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所以天寒地冻的早春,也并不一定是天寒地冻的。
今晚的夜色就很阴冥。
天非但不寒,地也没有冻,只是低得简直就仿佛要压到人头上。
铃声还未消逝。
阴冥的天空中,一只乌鸦正飞向西方——
带着铃声飞向西方。
西方有极乐世界。
西方也有穷山、恶水、旷野、荒坟。
张沧澜他们又到了荒坟里。
因为铃声又消逝在荒坟间,乌鸦的身影也投入了荒坟里。
张沧澜他们不是乌鸦,没有翅膀,并不会飞。
他们也不是以轻功在江湖中知名的人。
可是他们施展起轻功,速度并不比乌鸦慢多少,所以他们能追到这里来。
可惜等到他们追到这里时,铃声已听不见了,乌鸦的身影也看不见了。
只有坟。
虽然是深夜,荒坟间仍然有雾,坟中也仍然有白骨死人。
阴沉的天气,凄迷的冷雾。
张沧澜喃喃着道:“这种天气,看来正是吸血饿鬼出现的天气。”
种无忌道:“这种地方,当然也正是吸血饿鬼出现的地方。”
成钢苦笑着道:“好像是的。”
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三个人面对面坐下来,坐在三个坟头上,坟上的衰草凄凄。
──坟里埋葬的是什么?
──他们的一生中,有过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幸福?多少不幸?
一阵风掠过,满天林叶飞舞。
成钢坐在坟头上,看来忽然显得很疲倦,很疲倦……
他这一生中,又曾有过多少欢乐?多少痛苦?
像他这么样一个人,生命中的痛苦和灾祸,想必远比欢乐来得多。
现在他是不是厌倦了这种生命,厌倦了那些永难消灭的盗贼和罪犯,厌倦了那种永无休止的追杀和搜捕。
张沧澜看着成钢,忽然说道:“只有我了解你的心情。”
成钢道:“哦?”
张沧澜道:“你是不是在少年时就已入了六扇门?”
成钢道:“嗯。”
张沧澜道:“这么多年来,死在你手上的人,至少已有三五百个了。”
成钢道:“我从未枉杀过一个人。”
张沧澜道:“可是你杀的毕竟还是个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成钢没有争辩,只是看来显得更疲倦。
种无忌突然道:“所以,现在你就算想放手,也放不下了,这种生活已经变得像是条锁链,将你整个人都锁住,永远也没法子解脱。”
成钢抬起头,冷冷的看着张沧澜和种无忌,道:“你们究竟想说什么?”
张沧澜道:“我想,如果你真的看见了吸血饿鬼,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情,说不定真是……”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瞳孔突然收缩,直勾勾地盯着成钢的身后。
成钢身后本是一片阴暗,一片空寞。
张沧澜忽然看见了什么?
他本是个坚强冷酷的人,连死都不怕的人,现在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恐惧?
成钢的手忽然也已冰冷,全身都已冰冷,仿佛忽然有一种尖针般的寒意自坟里的死人白骨间升起,刺入他的背脊。
他身后究竟出现了什么?
他想回头。
种无忌已大声道:“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他的声音嘶哑而急促,他甚至想扑过去,抱住成钢的头。
可惜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