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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别有幽情
管弦和管乐现在只希望能借这种秋千般摆动的韵律,在最短的时间里使自己的气力恢复。5
只可惜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高手相争,生死一瞬,只要犯了一点错误,已足致命。
一个连续犯了两次错误的人,如果还想祈求第三次机会,那已不仅是奢望,而且愚蠢樯。
奇怪的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子的。
因为一个人到了绝望时,思想和行为都会变得迟钝而愚蠢,因为那种绝望的恐惧,已经像刀一样切断了他们敏锐的反应。
就在这一瞬间,摆在地上那两口空无一物的棺材忽然飞起,棺底之下忽然飞跃出三条黑色的人影兢。
管弦和管乐眼看着这三条人影飞起时所带动的寒光闪电般刺向他们的咽喉和心脏,却已完全没有招架闪避的余力。
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条已经被吊在铁钩上的死鱼,只有任凭别人宰割的份儿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也是最后一次。
“管弦冷酷谨慎,管乐机警敏捷,两人联手,所向无敌,我相信他们这一生中一定从未有过那种绝望的感觉。”种无忌叹息道。
“我相信他们以后也不会有那种感觉了。”霓裳说:“死人是没有感觉的。”
“所以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利用他的思想和感觉,永远不要把自己像条死鱼般吊在那里任人宰割。”种无忌又叹息道。
“是的。”霓裳很严肃的说:“这一点我一定会特别小心,也会特别留心注意的。”
“现在你在想什么?”种无忌道。
“我在想,等到灯火再亮起时,那位倪大爷带去的屠龙会爪牙,还会剩下几个?”霓裳娇笑着道。
“剩下的当然已经不多了。”种无忌道:“不多的意思,通常就是少,很少!”
良久良久后,霓裳才喃喃着道:“不知道那是我们剩下的还会有多少人?”
这句话,种无忌并没有听见。
因为,他正在笑,大笑,仰天放声大笑。
张沧澜一去之后就全无消息,种无忌既不问他是否得手,也不去查明他的生死下落,就贸然带着一批人去赴约,而且居然是堂堂皇皇的走进那个根本一无所知的死亡之城。”
这种做法不但愚蠢,而且可恶!
谁也没有权力要别人陪他去送死!
种无忌当然会认为这种做法可恶。
但张沧澜自己并不这么想。
因为他们是朋友,也是兄弟。
谁也不能说这种事情荒谬。
所以张沧澜在笑,微笑,笑得似乎还很开心!
微笑有时候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心情愉快时所表现出的行为,有时候也可以算作一种回答。
对一个自己不愿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问题所作的回答。。
──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通常都只有自己思索了。
用这种问题去问别人,通常都只不过是自己思索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其实,种无忌这次行动根本就是要去送死的。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多人想死?”
谁也不会这么想。
——谁都不想死!
不想长生不老的人,并不多!
不想死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去送死?
他们当然另外有目的。
什么目的?
他们是指那些去送死的人,他是要那些人去送死的人。
他要他们去送死,只因为他另有目的,那些不明不白就死掉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件事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个圈套而已!
圈套?
种无忌带那些人去送死,只不过要把自己先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让别人都认为他已经死定了。
这种想法是很奇怪的,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种无忌为什么要让别人认为他已经死定了呢?
这个问题,又有谁能回答?
——没有人能回答。
灯火忽然又亮起,点亮了这条长街。
就在刚才那片刻间,这条长街上已不知发生了多少必将流传江湖的搏击刺杀拼斗,也不知有多少曾经叱咤一方的武林高手,在这里流血至尽而死。
可是,长街依旧如昔。
长街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所以长街依旧冷寂。
什么人都看不见了,活人不见,死人也不见,甚至连尸体和血迹都看不见。5
那条长街上,除了那一家仿佛已变成鬼屋的店铺,和那一盏盏也好像带着点森森鬼气的灯火外,只能看见四个人。
一个面色苍白、轮廓突出,全身上下都好像带着种上古贵族那种风姿和气质的人。
──种无忌。
他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瞬息间的黑暗,瞬息间的光亮,瞬息间的凶杀,瞬息间的死亡,都好像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甚至连毁灭、死亡都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这个人非但对他自己的生死存亡全不关心,对这个世界是否应该毁灭也全无意见。
他惟一关心的事,好像只不过是远方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一个看来宛如蔷薇花般的影子。
另一个人穿一身直统统的长袍,以黑巾蒙面,可是看起来还是带着种令人无法抗拒也无法形容的魅力,就算把她藏在山间埋入土中也一样。
她这种魅力,就算千千万万里之外,也一样可以让你牵肠挂肚。
这种魅力是每一种成熟的男人都可以感觉得到的,但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
——霓裳。
第三个人就站在他们对面,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着,可是无论任何人看见他,都会觉得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不同?
谁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
他并不突出,可是看起来却有一种慑人的威仪,他并不英俊,可是看起来却非常有吸引力。
他的肌肉虽然已渐松弛,可是看起来却依然如少年般矫健灵活。
因为他每一次出现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他出现的地位,灯火照射到他身上的角度,他站立的姿势和方位,他的发型和服装,每一样都由行家精心设计过。
因为他是倪大爷,是大老板。不但是大老板,而且是老大。
是一群人的老大,并不是传说中的屠龙老大。
第四个人,当然就是那位死路老太婆了。
倪大老板远远地看着种无忌。
种无忌也在看着他。
两个人的神情居然全都很冷静。
灯光的阴影使得倪大爷脸上的轮廓变得和种无忌同样明显突出。
只不过他们还是有些地方不同的。
──种无忌虽然坐着,可是看起来好像还是比倪大爷高得多。
──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倪大爷无疑也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已被激怒了。
也只有这种感觉,才能使他这种身经百战由低处爬起的江湖大豪激怒。
可是就在他开始发怒的时候,他脸上反而有了笑容。
有些人,在杀人时,总是会先笑一笑的。
种无忌当然应该看得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极不简单的人,也应该看得出这个人笑眼中的杀意和埋伏在四面的杀机。
他自己带来的人却好像已经在刚才那一瞬间突然全都被黑暗吞没。
就算是个从来不怕死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难免会紧张起来的,就算不害怕,也难免会紧张。
种无忌却好像是例外。
倪大老板冷冷的看着种无忌。
忽然叹了口气,而且是真的叹了口气。
“你不该来的,”他居然对种无忌说:“虽然你是条好汉,可是你实在不该来的。”
“为什么?”种无忌突然反问道。
“因为我要找的是张沧澜,不是你。”倪大爷说:“你根本不是张沧澜,只是他的好朋友而已。”
夜风已冷。
“我调查过你!”倪大老板说:“我对你的了解,大概要比你想像中多得多。”
“哦?”种无忌道。
“你不但是条好汉,也是个人才,在少年时就曾经替朋友策划过很多件大事,业绩都不错,但你这次却偏偏要来。”大老板说:“所以我才想不通。”
种无忌说:“什么事你想不通?”
“我实在想不通这次你为什么一定要来送死?”倪大爷说:“这一次你不但计划欠周密,行动更疏忍,简直就像是故意来送死的。”
种无忌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有些人在明知必死之前,也是会笑的。
这一战的主要原因是张沧澜呢,还是他的忘情剑?
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
谁也没有看见张沧澜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在场。
他死后,也没有人见他的尸体。”
神龙不死,不见其尾,神龙如死,首亦不见。
连麝象之属,死前还要去找一个隐秘之地让自己死后不被打扰,何况是张沧澜?
——见首而不见其尾。其死,鸿飞于九天之外。
问题是,像这么样一个人,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
他死时,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他的死,是否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名侠、名将、名士都曾经有过这种情况,因为他们都太有名了。
──一个人如果太有名了,就难免会有很多不必要的烦恼。
——如果他要完全摆脱这种烦恼,最彻底的一种方法就是“死”。
问题是,他是真死呢,还是假死?
一个像张沧澜这样的人,得到了这么样一个机会,可以悠悠闲闲的度过他这一生,做一些他本来想做而没有时间去做的事,从容适意,再无困扰。
一个人如果这么样的‘死’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复活?
有的,迟早总是会有的。
因为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
尤其是像张沧澜这样的人。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每个人这一生中都要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他的生命才算是有意义。
这是谁说的?
──这也不是老生常谈。
这也是从不知道多少次痛苦经验中所得的教训。
每说一次,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说的人感觉不一样,听的人感觉当然也不一样。
如果张沧澜真的没有死,正在过一种他久已向往的生活,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迫他重返江湖?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事能令张沧澜和他的忘情剑重返江湖间的凶杀恩怨腥风血雨中?
有的,一定有的。
每个人都必须为某些事付出代价。
如果不去做那件事,他就不是那个人了,也不配做那个人了。
朋友间永恒不变的友情和义气,一种一言既出永五更改的信约,一种发自内心的亏欠和负疚。”。
还有一种两情相悦生死不渝的爱情。
当然,还有就是——“亲情”。
血浓于水,亲情永远是人类感情中基础最深厚的一种,也是在所有伦理道德中最受人推崇敬仰的一种。
这世上,很多人都是很重感情的,有的人重友情,有的人重孝悌,有的人重情,有的人重义。
情之所重之处,也就是他们的弱点。
情之所钟,虽然令金石为开,可以换句话说,别人只要有一分之情,也一样可以把自己的心劈开成两半。
张沧澜所以能够成为张沧澜,就因为他有情。
有情,所以才能以真心爱人,他以真心爱人,所以别人才会以真心爱他,就算在生死一发的决胜之战中,他往往也是凭这一份对生命的真情真爱才能摧毁对方的意志而反败为胜。
──这道理更难明白,可是却有很多人都明白。
一个没有爱的人,怎么会有信心,一个没有信心的人,怎么能胜?
如果要张沧澜复活,当然也只有用这一个‘情’字去打动他。
一个人情之所重,就是他的弱点所在。
可是,如果有人问起张沧澜的情之所重在哪里?
——情,无所不在!
江湖中有一部分对张沧澜深为忌惮的人,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死了?
为了要证实这一点,他们甚至不惜投下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组成一个机密的组织,来实行一个极周密的计划?
要进行这个计划,第一,当然是要找一个张沧澜非救不可的人,将他置人险境。
不错。可是,张沧澜纵然未死,也已退出江湖,又怎能会知道他有这么样一个至亲好友在险境?
要确定张沧澜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当然要先让这件事轰动江湖。
西南种无忌与倪大老板这一战,双方各率死士远赴边陲,使一城之人全都离家避祸,这一战在未战之前就已轰动!
可是,张沧澜却爱上了种无忌的表妹刘芳菲。
——没有结果的爱情,使得这位从来未败的传奇人物,除了死之外,别无选择之途。
这些话已经不仅是江湖人之间的传言了,已经流传成说评书的先生们用来吸引顾客的开场白。
张沧澜一定也是这样子的,所以他就算是因刘芳菲而死的,也毫无怨尤,何况刘芳菲在他失踪后不久,也香消玉殒了。
──一个被人利用的绝色少女,被她的恩人逼迫而去做一件她本来不愿做的事,当然知道她心目中惟一的情人与英雄已经因为她做的这件事而走上死路,她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这不是一个充满了幻想的浪漫的故事,也不是说给那些多愁善感的少年少女们听的。
这是江湖人的事。
──江湖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们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一种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他们的身世如飘云,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有,连根都没有。
他们有的只是一腔血,很热的血。
他们轻生死,重义气,为了一句话,什么事他们都做得出。
──然后呢?
然后就是死。
什么事都是假的,他对她的感情绝不假。”
有两个人,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就在那一天,张沧澜曾经告诉刘芳菲,愿意为她做一切事。
她只要他做一件。
──她要他照顾她的表哥。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我希望你能善待他,只要你活着,你就不能让他受到别人的侮辱欺凌。”她说:“你只要答应我这件事,我无论死活都感激你。”
张沧澜答应了她。
有了这句话,张沧澜如果还活着,怎么会让种无忌死在别人手里?
还有另外一个关键性的人,霓裳。
一个像霓裳那么年轻的女孩子,会是什么样一个人呢?
杀手!
要训练一个能在瞬息间致人于死的杀手,一定要在他幼年时就开始,有时甚至在他还未出生前就已开始。”
一个久经训练的杀手,本就有着很坚韧的意志。
种无忌仍然安坐在长街上,就好像坐在自己的庭园中与家人赏月一样。
——弦月已落。
倪大爷看着他,忽然频频叹息。
“不管怎么样,你是个有勇气的人,像你这种人,在江湖中已经不多了。”
种无忌沉默。
倪大爷说:“何况你不是张沧澜,只是张沧澜的朋友!”
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我与你之间,并没有直接的仇恨。”
又顿了顿,他才接着道:“我也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
种无忌忽然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我并不一定要杀你。”倪大爷说:“我只要你给我一点面子。”
种无忌也静静地盯着倪大爷看了很久,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你难道不知道我种无忌是从来不给人面子的么?”
“你难道真的想死?”倪大爷高声道。
种无忌淡淡的说:“生又如何?死又何妨?”
倪大爷忽然大笑,“只可惜死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若偏不让你死,你又能怎么样?”
种无忌又叹息道:“我不能怎么样,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长街上仿佛有一阵很轻柔的凉风吹过,轻柔如春雨。
可是风吹过时,长街两旁的灯火忽然闪动起一阵奇异的火花。
一种长细而柔弱的火花,看来竟有些像是在春夜幽幽开放的蔷薇花一般。
灯火的颜色也变了,也仿佛变成了一种蔷薇花般清淡幽静的颜色。
忽然间,这条长街上竟仿佛有千百朵灿烂的蔷薇花同时开放。
倪大老板的脸色当然也变了,随着烟火的闪动,改变了好几种颜色。
然后他的身子就忽然开始慢慢干瘪收缩,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咽喉一般。
也就在这一瞬间,也不知道从哪里飞跃出一个着红衫的老男孩,手握小刀,凌空跃来,一手抓起他的发髻,割下头颅,提头就跑,快如鬼物,倏忽不见。
倪大老板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倒下去,他的头颅就已不见了。
种无忌知道,真正的攻击已经发动了,而且是绝对致命的,绝不留情,也绝不留命。
他当然也知道发动这一次攻击的是什么人,只要他们一出手,鸡犬不留,玉石俱焚,不管对方是什么人都一样。
就算是他们的父母、妻子、兄弟都一样。
为了达到目的,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可以牺牲。
——屠龙会?
——三月分坛?
——惊蛰分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