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断魂枪 第四章 红颜为谁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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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红颜为谁醉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琊残璩伤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贪欢并不在春雨间,而在他的高头大马上。

    他的马并不羸弱,鞍鞯却已经很陈旧了。

    他的靴子和衣衫也同样陈旧,但他的发簪却永远都是崭新、光亮的,这也正如他的髫髻一样。

    枪棒轻敲着马鞍,柔风则轻轻地吹在他的面上。

    他觉得很愉快,也很舒服,至少他深心底里是愉快和舒服的。

    所以他立马就变得精神抖擞,活力四射起来。

    但最令他感到愉快和舒服的,却还不是这些,而是那明媚可人的阳光。

    阳光,岂非总是带给人温暖的?

    但最最让他觉得愉快和舒服的,还是后面那双迷人的眼睛。

    这双眼睛,仿佛有种难以描叙的魔力一般,竟险些将他的三魂七魄都勾走了。

    这又是双什么样的眼睛呢?

    后面那匹孱弱老马上,正端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这双能把人都迷死了的眼睛,就长在那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孩子的如画娇颜上。

    那双很迷人的眼睛,总是时不时的偷偷瞟着李贪欢。

    他却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

    在那间小客栈里,他刚走进去,她则正巧走出来。

    她撞上了他,差点让他摔了一跤。

    他自己当然也知道,她根本撞不倒他,即便真的摔下去了,那也是他故意假装出来的。

    她的笑容中,却充满了羞涩和歉意,俏面也霎时红得就像是烟雨中的蔷薇花。

    他并不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所以心里却希望她能再撞自己一次,因为她实在是个很迷人的女孩子,尤其是她那双会说话的、水汪汪的大眼睛。

    第二次看见她,则是在一间酒楼里。

    他喝到第八杯酒的时候,她就悄无声息的走进来了。

    一抬头,他就看见了他,她则垂下头嫣然一笑,红霞很快就爬满了她的耳根。

    一回生二回熟,但他还是非常肯定,这次,她是真的笑了。

    所以这次,他也笑了,笑得仿佛还很得意。

    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若撞到别的人,就决不会一笑再笑。

    因为他本就是不是个时常爱笑的人。

    有时,笑,无疑也是一种痛苦和无奈。

    对于这一点,他也一向很了解。

    第三次,她就开始主动请他喝酒了,据说还是为第一次的事情赔礼道歉。

    酒喝得很多,话却说的太少,所以他们都没有醉,但对于赔礼道歉这件事情,她则只字未提。

    所以他虽然先走一步,却并没有急着赶路。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必急于一时的,赶路似乎也一样。

    现在,她座下那匹孱弱的老马,果然已有意无意地赶上了他。

    她那双迷人的大眼睛,又开始在盯着他了。

    他本是个浪子,天作穹庐,四海为家,本就喜欢到处流浪。

    在流浪中,他见到和结识过的人,当然绝不会太少。

    她,无疑也只是其中的一个。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听来似乎也真的有几分道理。

    乌云过顶,风已渐冷,大雨将袭。

    春雨贵如油,缠绵淅沥的春雨,忽然从浓云中泼洒下来,打湿了他的春衫,也打湿了她的薄袖。

    后面的孱弱老马,果然立刻就冲了上来。

    听到蹄声,甫一回头,他就赫然发现,那双迷人的眼睛,正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迷人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羞涩的笑容,低垂的螓首,清水鹅蛋脸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却雪白纯洁如梅花。

    她春葱般的纤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纤秀的双脚,又指了指他身上刚被打湿的薄袖衣衫,再点了点座下孱弱的老马。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座下的千里良驹。

    她轻轻点了点头,嫣然一笑,立即从马上跃了下来。

    他轻轻点了点头,也从鞍鞯上跃了下来。

    她骑着他的高头大马,飞驰而去。

    他则骑着他的孱弱老马,在雨中漫步、徜徉。

    雨下得缠绵而细密,却下得不是时候,很不是时候。

    春天里,老天似乎总是喜欢安排一些奇妙的事情,让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又在匆忙中别离。

    雨一直下,也始终未曾停过。

    他笑了,摇头苦笑,但笑得却绝不勉强。

    能为自己欢喜的人,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有时也是种很难说得清楚的幸福。

    但是,骑着匹孱弱的老马,在雨中漫步徜徉,这滋味却实在不怎么好受。

    李贪欢的衣衫已湿透,但他却突然又笑了,微微一笑。

    既没有丝毫勉强,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雨过天青,阳光终于再次穿破了层云。

    他,仿佛天生就应该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也仿佛天生就应该坐在这间小酒楼里等他到来一样。

    漫漫的人生,寂寞的旅途,孤独寂寞的人,又有谁能说他们不应该相遇,再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去擦干脸上未干的雨滴,她却突然递给他一块绣着戏水鸳鸯的丝巾。

    他直勾勾地凝视着她,她却红着脸、垂下头去弄那本来就毫无皱褶的衣角。

    她微笑着轻轻的道:“这次真的是谢谢你了。”

    他也笑着道:“不客气!就算真要谢,你也该谢我那匹高头大马。”

    她又低着头轻轻道:“嗯!”

    他也突然低着头轻声道:“我姓李,叫李贪欢。”

    她盈盈一笑,突然抬头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他也笑了,才慢悠悠的道:“你也喜欢李后主的长短句么?”

    她将衣角缠在纤纤的手指上,曼声低吟道: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念到“罗衾”那一句,她的声音似乎停了停。

    李贪欢道:“罗姑娘?”

    她的头垂得更低,轻轻道:“罗菁菁。”

    突然间,马蹄急响,四匹高头大马,瞬时飞驰而过,在小酒店外停了下来。

    三条青衣黄衫的彪形大汉,滚鞍而下,昂首大踏步跨过门限。

    三双锐利如夜枭的眼睛,同时向李贪欢和罗菁菁扫了几眼。

    马已驰过,最后一个人,突然自鞍上腾空掠起,倒纵两丈,却落在李贪欢和罗菁菁面前,脚尖一点,已将平放在桌上的长枪勾起,旋又几个起落,跃出门限之外。

    三条彪形大汉壮硕结实的身子,突然挡到桌前,直勾勾地看着李贪欢和罗菁菁,一言不发。

    驰过去的那匹马,突又折回。

    这人一翻身,已轻飘飘的落在自己的马鞍上。

    那三条彪形大汉仍是一言不发,慢慢转身,又慢慢走了出去。

    丝匹高头大马,眨眼间就没入雨后彩虹中,突然就又看不见了。罗菁菁美丽的眼睛睁得更大,失声道:“他们偷走了你的枪。”

    李贪欢耸肩,无奈地轻轻笑了笑。

    罗菁菁道:“你眼睁睁看着别人拿走了你的东西,也不说上半句话,抑或是出手管一管么?”

    李贪欢又轻轻笑了笑。

    罗菁菁咬着嘴唇,哂笑道:“据说,江湖中有些人,他们将自己的兵器,看得就比生命还重要。”

    李贪欢道:“我并不是那种人。”

    罗菁菁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觉得已有些失望一般。

    有几个少女,是不崇拜英雄的呢?

    你若为了一柄长枪,就冲出去跟别人拼命,她们也许会认为,你真的就是个英雄。

    就算你真的战死当场,也许她们还会为你伤心,为你难过,甚至还会为你流泪。

    但你若眼睁睁的看别人拿走你的长枪,也不说上半句话,更不出手管一管,她们就一定会觉得很失望,非常失望。

    李贪欢直勾勾看着罗菁菁,忽又笑了笑,问道:“江湖中的那些事情,你知道得很多么?”.

    罗菁菁道:“不多,可是──我喜欢听,常听人说起,也喜欢看,看过不少。”

    李贪欢道:“所以你才一个人孤身出门?”

    罗菁菁轻轻的点了点头,又去弄她那略显皱褶的衣角。

    李贪欢道:“幸好现在你看得还不够多,看得多了,你一定会很失望的。”

    罗菁菁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李贪欢道:“看到的事情,永远不会像你听说过的那么美,那么迷人,那么令人想往。”

    罗菁菁还想再问,却又不得不强自忍住。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一阵蹄声急响,刚才飞驰而过的四匹高头大马,离去后才不久,似乎突然又转了回来。

    最先一匹马上的骑士,忽然倒扯顺风旗,又从马上跃起,飞身跨过门限,又将那柄长枪轻轻地平放到了桌面上。

    其余三条彪形大汉也次第跃来。

    四个人同时抱拳欠身,然后才又消失在了雨后的彩虹之中。

    罗菁菁睁大了眼睛,觉得既惊奇,又兴奋,蓦然抬头问道:“他们为什么又将你的长枪送回来了呢?”

    李贪欢又轻轻的笑了笑。

    罗菁菁眨着眼,又道:“你早就知道他们会将长枪送回来的,是不是?”

    李贪欢再度轻轻的笑了笑。

    罗菁菁看着他,眼睛里发着光,喃喃着道:“他们好像很怕你,同时也很敬重你一样。”

    李贪欢道:“怕我?敬重我?他们怕我?你说他们会怕我?”

    罗菁菁道:“你……你这柄长枪一定曾杀过很多人,死在这柄长枪下的人,也一定不会太少!”

    她似已惊奇、兴奋得连声音都在渐渐开始在颤抖了。

    李贪欢道:“你看我像是敢杀人、杀过人的样子么?”

    罗菁菁道:“不像,的确一点都不像。”

    看到李贪欢这副落拓潦倒,又畏缩不前的样子,她当然只有承认。

    李贪欢道:“就算是我自己看来,似乎也不怎么像。”

    罗菁菁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怕你、敬重你呢?”

    李贪欢道:“也许,他们怕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也为未可知。”

    罗菁菁笑着道:“怕我?他们为什么要怕我?他们会怕我一个弱女子么?”

    李贪欢叹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再锋利无匹的长枪,只怕也比不上绝代佳人的回眸一笑。”

    罗菁菁笑得更甜,眨着那双会说话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反问道:“那你……你又怕不怕我呢?”

    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是在向他挑战一般。

    李贪欢叹了口气,道:“就算我想说不怕,只怕也是不行的了。”

    罗菁菁咬着嘴唇,又反问道:“你既然已经怕我了,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李贪欢道:“这个自是当然。”

    罗菁菁嫣然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就要你先陪先我喝杯酒去。”

    李贪欢很吃惊,却还是问道:“你说什么?你也能喝酒么?”

    罗菁菁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样子?”

    李贪欢又叹了口气,喃喃着道:“不像,实在一点都不像,至少直到现在,我都暂时还看不出来,一点都看不出来。”

    冷风割面,夜,凉如水。

    李贪欢从未醉过,这倒并不是因为他那千杯不醉的海量,而是因为他有把握,懂分寸,心里有把握,懂得时常拿捏住分寸。

    罗菁菁醉了,醉得满地找牙,四处打滚,醉得一塌糊涂。

    再好看的女孩子,喝醉酒后,都一样会不怎么好看的。

    至少在罗菁菁自己看来,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个端庄温婉的女孩子,眼睛也不怎么会说话了。

    难道她的心里,也有什么伤感事,也隐藏着什么无处可诉的秘密不成?

    酒,为什么总是要醉人呢?

    人,为什么又总是要喝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