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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一手带大的弟弟露出如此落寞的神情,林崖只觉心口微痛,喉中似乎压了千斤巨石,满腹的话语都不知怎么出口。
良久,林崖方摇头叹道:“我怎么会怪你。谁怪你,我也不会怪你的。说到底,你也是为了我才如此。”
原本林崖是打算头一天先痛快玩一场,今儿个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走一走,缓缓的把事儿说了没想到林崇等不及,先把事情说破了。
即便如此,林崖还是想仔细与林崇谈谈。
“先把衣裳换了,我听管事们说,庄子后面有个清水潭,颇有几分野趣,我们不防包点点心干粮,到此处一游。再带上火折子,到时候还可以试试手气,看能不能捉几尾活鱼烤了吃。”
说着,林崖顺便开箱子给林崇也挑了身松香色掐樱桃红边儿的袍子劝他穿,说是今儿怕要沾些泥水,说不得还有刮擦,不让林崇穿自己的去。林崇拧不过,只能皱着眉换上,下摆竟然还短了半寸。
这下倒是林崖怔住了。
虽然林崖经常说,崇儿长大了,但是在他心里,林崇还是那个面对撒泼的继母凶恶的生父只会怯怯的躲在他背后的孩子,却没想到,林崇真的已经长得比他还要稍高一些了。
林崇似乎也有些难以置信,不过他倒是更为淡定,还冲林崖笑了笑:“我就是比哥哥高十寸,哥哥也永远是哥哥。小时候哥哥总教导我,民以食为天,凡事没有吃饭大,咱们快些去吧。”
兄弟两个都是吃过大苦头的,因此多年以来不论发生什么事,心情再恶劣再低落,也几乎从来没有耽搁过用饭,硬塞都能塞个半饱。
林崖听了,心里更觉酸涩。
小的时候,他跟生父继母斗气,林崇小小的一团陪着他忍饥挨饿,稍大点他行事鲁莽被继母揪着错处撵出去送死,林崇又是一个人在家给那些人当牛做马。
等再大一些,他们兄弟两个过继到了林家,日子虽然过得富足了,他却有了忙不完的正事操不完的心,对林崇的关心越来越少。现在想想,确实是他疏忽了。
林崖不说话,林崇也便沉默下来,兄弟二人一齐收拾了些点心拿包袱一卷,也就出了门。
一口气走到后山,触目可及之处只有茵茵绿意,仿佛天地间不再有俗事烦扰,林崖才放缓了脚步,沉吟如何开口。
没想到又是林崇抢先一步。
“其实昨儿哥哥硬要拉我出来小住几日,我就猜到哥哥要说什么了。”
随手折了只草开始编,林崇话音刚落,小小的草蚂蚱就已经初具形状。在兄长被迫离开家北上跑商的时候,他以为从此世上只留他孤零零一个,总是忍不住流泪,偷偷躲起来学哥哥折蚂蚱。渐渐的,他似乎编的比哥哥还要熟练,却从来没有给哥哥编过。
林崇心里悄悄的叹了口气,轻声道:“从小都是哥哥教导我,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跟哥哥说过我心里的念头,今天就让我来说吧。”
有的时候,林崇很希望人可以永远留在曾经。这样哥哥的身边就不会越来越满,天地就不会越来越大,显得固执的埋首在过去的他毫无道理,又十分可笑。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做法不讨人喜欢,甚至是有失偏颇。我也知道陈先生从最开始就不喜爱我,觉得我迂腐、沽名钓誉、是非不分、为人怯懦。”
说这些的时候,林崇的神色平静极了,就好像被臧否的人不是他一般:“刚知道的时候心里很是憋闷,不明白我尽力遵循先贤留下的礼仪规矩,怎么却在人眼中如此不堪。”
“后来我明白了礼仪规矩之外还有人情亲疏,名誉再重重不过至亲。我最后悔的就是当时只求自己心内安稳,险些害了哥哥的名声。”
眨了眨眼睛,林崇将编好的蚂蚱放到了静静望着他的林崖手中,咧了咧嘴:“但是我晓得,哥哥不会怪我,哥哥从小就疼我宠着我。可是我还是让哥哥失望了。我明白了亲疏远近,却反而更加无法把老爷当作父亲,把大妹妹当作哥哥那样亲近。”
“如果我们是老爷的亲子,老爷会因为先觉得我懵懂而哥哥世故就心存疑虑吗?会因为觉得我心思糊涂而改变喜恶吗?如果真的是一家子骨肉,老爷不会在哥哥和我之间挑来捡去,轻易冷眼旁观的。”
“我不是要恩将仇报,当年那样的糊涂事,我不会再做。林家对我的恩情,我永记在心,对老爷恭敬孝顺,对大妹妹友爱保护,但是我心目中真正的亲人,永远也只有哥哥而已。怕我冷、忧我饿,教我读书识字,这世上单纯只是为我好的人,只有哥哥。旁的人与哥哥比,又算得了什么?”
这还是林崇第一次在林崖面前如此完整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再像以往一样只是乖巧的应声,声音也不由自主的渐渐拔高。
“嫂嫂的事情,我知道哥哥的意思正与我相反。但是我不后悔,哥哥若是真的有个万一,曾家想的那些就是白日发梦,我只要有一口气就绝不能容。曾家大爷母子俩就是欠教训,当时他们想毁婚的事儿当我不知道吗?既然老爷没有训斥我,那我就当是默许了。”
看兄长的神色渐渐变的凝重,林崇急忙一口气把话说完,生怕林崖一开口,他又没了反驳的胆量:“我并不是只为着礼法上好看才如此,只是为了哥哥,若是事情落到大妹妹或者哥哥以后的子嗣身上,我定不会如此处置。”
林崇望着他的眼神就像他们幼年时邻舍养的笨狗看着即将被人抢走的饭盆,林崖看着他,突然就觉得那些大道理都没了意义。
也许冷眼旁观的林如海是对的。爱之以害之,他总是把林崇护在身后,同样也挡住了林崇原本能看到的世界。
不想再继续前行,林崖干脆席地而坐,还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叫林崇也坐。
“其实世间本没有那么多对错,人情往来就更是一笔烂帐。何以亲近?何以成仇?恐怕很多时候当事之人自己都说不清楚。”
还像穷苦时一样把点心掰碎了与林崇分食,林崖看向林崇的眼神已经将他当作了一个平等的成人:“我们是兄弟,骨肉至亲,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但是我们也会有各自的妻儿、各自的同窗、同年、至交好友。哥哥不会是那个陪你走到最后的人,但是如果你需要,我定会竭尽所能。”
林崖说的如此认真,让林崇鬼使神差一般问出了心底一直隐藏着的疑问:“如果我与嫂嫂不睦呢?”
看着林崇说出这句话就像扔出了一直抱着的一枚炸弹,林崖倒有些发笑:“不让你们打交道,两边我都要保全,最多我吃夹板气就是。”
简简单单一句话,噎的林崇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半晌方才挫败的哼了一声:“我想出去游学,哥哥把福生让我吧。”
林崖这几日正盘算着如何让林如海收回成命,毕竟林崇还不曾独自出过远门,凡事讲究个循序渐进。没想到林崇自己倒是想走,一时竟有些接不上话。林崇倒是面上又有了笑模样。
“这些日子,我一直怕哥哥怪我,不肯再亲近我,既然哥哥不怨我,我就想到处走走,也免得如井底之蛙一般,给哥哥添乱。”
为人处世、文章学问,林崇都自觉比林崖差了太多,简直丢尽哥哥的脸面,不如出去走走,或许能想通些道理。
林崇已经打定了主意,林崖劝了半天都没能说动,再想想在家中安坐的林如海,这一天倒是林崇敞开胃吃喝,他食欲不佳了。
而林崇似乎是这一次练出了胆,回府后时不时去林崖书房说话,横竖他暂时离了国子监,行李又不用亲自收拾,实在闲的很。
有一回甚至还捧着清茗,一派风流潇洒的说起了小道消息。
说的也不是旁人,正是他们刚过继到林家时,贾家老夫人有意许给林崖的贾家二姑娘。当年还想着当林家的主母,结果最后却被许给了山西牛家。
好歹也是公侯门第的女儿,竟许给了商户人家,还是个受过当今那位被赐死的六皇弟牵连的商户人家,荣国府的门风还真是让人乍舌。
林崖知道林崇特特说这些妇人之言是因为心里爽快,也希望他听了高兴。
贾家当初的所作所为,在所有人眼中,当然也包括林崖自己,是一种轻视,严重一点说,是对他这个人的折辱。只是他们兄弟那时候人微言轻,只能听之任之。
后来两家的仇怨越来越深,林家愈发兴盛而贾家日益败落,他们心中都很是快意。
不过走到今日,面君之后对自家过些日子的封赏和贾家会有的结局都成竹在胸的林崖已经不能再对贾家之事生出任何感情了。
人一旦开始俯视什么,也就不会太过在意。
“你是该出门多开阔下眼界了。”
轻飘飘一句话,噎得林崇连茶也不想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木有人理我,桑了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