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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素未谋面,但是赖大喊得那样大声,林崇自然知道宝二爷和兰哥儿都是何许人也。那年他刚随哥哥拜过祠堂祖宗过继到扬州林府,背起太太娘家亲戚来,心里是何等诚惶诚恐,只怕自己做不够好,丢了哥哥脸,谁能想到如今相见是这种情形?
林崇心中忍不住叹气,面上倒是十分平静,并没有露出甚厌恶之类神情,就如同对待普通客人一般,客客气气先对贾宝玉拱手为礼,又受了贾兰礼。
这倒不是说林崇对贾宝玉和贾兰两人没有意见。这世上讲究可不是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而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贾宝玉和贾兰既然是贾家子孙,享受贾家带给他们荣华富贵,那理所当然就是谋害林家获利人之一,不容辩解。
只是这毕竟是府外,周围都是高门大户官宦人家,各家守门小厮们虽然离得不算近,可也未必不会说些什么,自己又何必先恶声恶气做个恶人,倒显得贾家人有理了。
贾宝玉却不知道林崇心中所想,还当林崇真个儿如贾母说那般软糯好性儿,他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又看林崇生出色,就生出了亲近之意,只恨林姑父就一旁看着,不能与林崇多说说话。
不过几步路功夫,贾宝玉看林崇眼神已经变了,林崇只觉得被贾宝玉看头皮一麻,干脆连意思意思照看下尚且年幼贾兰事儿也省了,脚下稍稍迈步大些,三步并作两步走回了林如海身后,板着张脸不再说话。
贾宝玉满心遗憾对上林如海沉静如深渊眼神时都被掐了个干净,平日里聪明伶俐劲儿一点都没剩下。
贾政那样人物板起脸来都能吓得贾宝玉两股战战,何况是身居高位杀伐决断林如海冷淡疏远?林如海不过拿出平时外处理公务时架子睨了贾宝玉一眼,甚至还没有像当初试探林崖一样刻意施压,不曾拿出户部弹压下属威势来,贾宝玉就已经讷讷不敢言语了。
说来也怪,贾宝玉对面貌上佳之人向来青睐有加,他老子贾政别不说,一张皮相也称得上是位美中年,林如海气质样貌是没得挑,当年风流到现都有人记得,如今也是保养十分好,贾宝玉对上他们却像避猫鼠,半点不会欣赏。
反而是年纪小些贾兰,也不知道是看不明白还是胆子大,丁点大小人跟贾宝玉身后,行礼行有模有样不说,话也说得干脆利落,引得林如海多看了他一眼,他也不惧怕,黑黑大眼睛望着林如海竟然还有几分小心翼翼掩饰着敬仰。
记起自己当年翰林院熬资历时候,因为膝下空虚,贾敏对自幼聪敏娘家侄儿贾珠很是喜欢,每逢节庆就要打了金银镯子长命锁送回荣国公府,后来自己夫妇离京之时贾珠还红了眼圈往事,再一想贾珠少年夭亡,只留下这么一个遗腹子,林如海看向贾兰神色不禁稍稍缓和。
陈潇这回过来并没有提前派人来说,林如海匆忙出门前正书房里一面处理长子夺魁后杂事一面训导次子林崇,听到消息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匆忙披上斗篷就迎了出来,这会儿身上也没带寻常赏给后辈把玩零碎东西,干脆就自腰间解下个蝠纹荷包,交到了贾兰手里。
“一点子老墨,倒也能添几分墨香,并不值什么,只盼着你用功上进,也不辜负了父母抚养期望。”
林如海不爱用熏香,身上荷包也不放香药丸子,而是放了几块细碎宋代古墨。这还是当年林如海之父尚时,他年幼顽皮,毁了块上好墨,疼林老侯爷一夜没睡好觉,也没舍得动他一指头,只是让人拿了几个小块放到他荷包里。后来老父一病不起,他以一己之力撑起家业,荷包换了多少个,几块墨却一直呆身上,常年累月,身上也沾染上了浅浅墨香。
林崇也是听过这些墨,这会儿见林如海轻描淡写把墨送给了贾兰,贾兰也带着红红眼圈绷着一张小脸郑重行礼道谢,不由心里有些讶异。
难道之前那样大仇怨,以老爷性子,还真能既往不咎?就是现晴天一个霹雳,林崇也绝对不能信。
果然旁边猫腰站着赖大刚露出如释重负样子,想要给不敢插话贾宝玉使个眼色,林如海下一句话就不咸不淡接上了:“好好家用功读书,等成人了再出门也不迟。”
神情语气都与方才勉励贾兰时没有任何区别,但场人哪个不明白听话听音?林如海不会管贾家子孙出不出门,他只是让贾兰不要再出现他眼前而已。
从头到尾,林如海都没想让任何一个贾家人踏进林家大门,话说到这份上,再硬贴上去就难看了。
赖大偷眼看去,林姑老爷已经有了要转身意思。
至于贾家上下看眼珠子一样金贵贾宝玉,连林如海一个眼风都没能得到,仿佛他不过是贾兰身前一棵树,还是林如海不待见那一种。
赖大急得出了一脑门子汗,可这样场合哪里有他说话份,又碍于林家人不能动作太大,只能努力瞪大一双细眼,盼着宝二爷千千万万看明白他意思,这样要命时候争气些。
贾宝玉酝酿了这么久,也总算攒出了一点勇气,虽然没有半分荣国府后宅里头伶俐劲儿,好歹紧着嗓子把想说话说了出来。
“姑父到京许久,侄儿都不曾为姑父分忧,心里十分惶恐,家里老太太也十分思念表妹……和两位表兄。”
贾宝玉之前一心惦记着林家表妹,一席话说得颠三倒四不说,直到表妹两个字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话很不妥当,急忙把林崖林崇也算上,却不知道林崇生日其实比他要小。他还要再继续说想要接林家兄妹过去做客话,却被林如海直接打断了。
“此事不必再说,我已有决断,烦请你们回去转告贵府老太太,林海虽不才,儿女却还照顾周全,不劳旁人费心。”
林如海并不想跟个懵懂小辈置气,因为根本就不值得。别说贾宝玉,就是贾赦贾政那对糊涂蛋,林如海也懒得理会。至于说教或者训斥,这样朽木有什么可说?跟蠢人讲道理,还不如回去养只鹦鹉逗逗。
不过贾宝玉提到黛玉时口气令林如海十分不喜,他才把话稍微点了点,原本他是打算直接转身就走,不过两个晚辈一群奴才,街上说几句就是给他们脸面了。
想起黛玉降生后不久,妻子贾敏欢欢喜喜写信回京报喜,贾家老太太就开始向他们夫妻百般宣扬贾宝玉好处,林如海就一阵腻味。
不说他自己,就是初有几分意动妻子听说了贾宝玉路都走不稳就开始吃胭脂抓簪环混账纨绔事之后,都歇了这份心思,今日一见,果然不过是个粉面纨绔子。
林如海抬脚走了,贾宝玉直接愣了那里,贾兰一张小脸白吓人,赖大一个做奴才,就没那个胆子林府下人虎视眈眈目光下再出一次头了。面面相觑了半晌,到底林家大门砰一声关上后灰溜溜走了。
贾宝玉从出生起就被人捧手心里,整个荣国府都要围着他转了,出门做客也是人见人夸,就是他老子贾政,一面把他骂灰头土脸,一面却也极看重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无视过?真是一点颜面都不留。
赖大一开始就不想来林家碰钉子,奈何老太太点到了他头上,他没法子。这会儿差事果然办砸了,就是赖大这样有体面人,心里也有些发怵,实是林姑老爷话说得太绝,根本没法去回禀老太太。
还是贾宝玉讪讪了开了口:“好兰哥儿还得了林姑父赏,咱们总不算是空跑一趟。”
他是真心为贾兰高兴。这怎么也是贾兰头一回正经出门,虽说连门都没进去,能得长辈赏总算没有糟糕到极点。
贾兰眨眨眼,嘴巴动了动还是没说话,只低头摆弄林如海给他荷包,动作十分小心,唯恐弄坏了里头墨块。
赖大听了这话心里直撇嘴。他贾家服侍了这么多年,他娘赖嬷嬷肚子里就开始琢磨主子们心思,当然知道这位活凤凰似宝二爷说得是真心话,这位爷是从来不会妒忌其他兄弟子侄,可是独独兰哥儿得了林姑老爷一丝儿青眼,这回去是福是祸还真不好说。
他们这里各有各心事,不防马车一个急停,前面车夫一声惊叫,车里贾宝玉与贾兰叔侄两个直接滚成一团,贾宝玉一头磕实处,头上油皮都破了,疼直抽冷气。
赖大看贾宝玉伤着了,魂都吓飞了,急忙扑上去护住这位小祖宗,还要分神去骂车夫,只是他才起了个头,就被一个精壮汉子抓着脚踝从车里拖了出去,没头没脸一顿乱打。
不止赖大,这回荣国府跟着贾宝玉叔侄俩出门十几个奴才都被人摁到了地上,贾宝玉和贾兰倒是没事儿,可他们长大这么大,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强盗劫道似阵仗?一时之间都惊得呆了。
贾宝玉是贾家金凤凰,车夫自然不会带着这么位祖宗往闹市里挤,走也都是官宦人家聚居之处。他们被人痛打时旁边倒也有两户人家,可惜守门小厮们一看两边似乎都是富贵人家,扭打又似乎都是下人,干脆都缩回门里当没看见。
这伙人也不恋战,下狠手打了几下后就跑没了影,只留贾家奴才们地上哼哼,赖大鼻青脸肿从地上爬起来后也顾不上寻仇,心急火燎就要送惊了神贾宝玉回府。
贾宝玉第一次单独出门就碰上了这样糟心事,回到荣国府里会闹成什么样不说,林府这边,林如海林崇并方才门外看够了戏陈潇终于等到了意气风发林崖。
虽然殿试拼并不是他本事,今日也是林崖此生一大高峰,哪怕是两世为人,他也不禁有些陶然,走路时都比平时了许多,一阵风似赶到屋里,累想要通传小厮不得不一手扶着帽子一路狂奔。
一进屋,林崖就利落跪下,连个团垫都没用,结结实实各给陈潇和林如海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一下下撞青石板上,六个头嗑下来当场就有些泛青。
其实林崖一直对这里人动不动下跪磕头习俗很不适应,只不过年幼时连人渣生父恶毒继母都跪过了,之后再跪林如海这样恩人才没有迟疑。
除了生母和贾夫人丧仪、过继林家,这是林崖第三次诚心诚意叩首。没有林如海和先生陈潇就没有他今日,再造之恩他永不敢忘。
林如海和陈潇都面容肃穆,端坐着受了他礼,直到礼毕才一齐起身,把林崖扶了起来。
十七岁不到状元郎,这还是本朝立国以来第一个,就算其中夹杂着权力博弈,也是林崖有那个本事闯进殿试,才能让圣人破格点他。
林崇一直笔直站林如海身后,看见长兄大步进来早就眼圈都红了,激动双唇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拼命睁大眼睛,与有荣焉看着林崖。
即使过继到林如海膝下,多了个令人高山仰止父亲和聪慧可人妹妹,林崇心里却只有林崖才是血脉至亲,是为他撑起天地兄长。
这次哥哥能一举夺魁,俯视天下读书人,林崇只觉得自己欢喜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他们兄弟俩多年磨难,终于等到了今天。
林如海原本还想叫林崇过来跟林崖说说话,回身看到林崇欢喜人都痴了不由莞尔,干脆留这傻小子自己那儿高兴,他则正了正脸色,摆出了训诫架势。
好歹也是几年父子,林如海眉梢刚动,林崖就咧着嘴低下头,做出听训模样,看得陈潇一笑,只管吃茶。难得今儿林如海大方,用得是圣人赏极品龙井,一年统共就那么几斤,拿着钱都没处去买。
眼角瞥见陈潇又端起了茶盏,林如海面色就是一僵,不是他小气,而是陈潇这厮自从进屋品出这茶来,也就受林崖大礼时停了停嘴,简直就是牛饮,实不怪他心疼。也就是看这厮好歹也是科状元先生,才能容他一次。
未免自己糟心,林如海干脆微微侧首,只看林崖一人:“殿试情形如何?圣人因何点了你?且细细说来,莫要添油加醋。”
林如海不是没有门路打听当时大殿内情形,只是当今这会子草木皆兵,是忌讳臣子打探他身边消息,林如海也就把心放宽等家里。如今林崖回来了,当然要问上一问。
毕竟林崖本事他心里有数,这个状元郎水分委实大得很。
林如海这话一出,林崇脸上笑意一僵,林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痛痛就把事情经过说了。
能有资格入围殿试,受圣人检阅,统共就那么些人,林崖出身高、年纪又小,都不用特别表现什么,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他身份。
一开始圣人也没表现出对他有什么特别看重。实际上高踞龙椅圣人从他们鱼贯进殿行礼起就根本没有睁开过眼睛,仿佛之前硬撑着要亲自主持殿试,坚决不肯让任何一位皇子代劳人不是他一样,只管闭目养神。
圣人是九五之尊,他不过是殿试上打个盹,场谁也不敢捋虎须去劝,圣人也就安安稳稳休憩到了后一位贡士落笔之时。
不等贴身伺候大太监戴权试探着开口,圣人自己猛地睁开了眼,一双有些浑浊双眼威势不减当年,依旧是鹰视狼顾,一个个打量过今科捡拔出俊杰,后停留林崖身上。
“这就是户部林卿家长子了吧?”当今近日有些消瘦面颊上浮起一层笑意,又看了一眼左侧始终静默无声礼部尚书曾定岳:“说起来,我还没有恭喜你这老小子得了这么好孙女婿,连我都晚了一步。呈上来吧。”
一听当今隐隐有说他抢了天家女婿意思,曾老爷子直接躬身告罪,言语间却流露出了对林崖万分满意,显然对自己慧眼很是得意。
当今也就那样一说,见状哈哈一笑就揭过,先就着戴权手看起了林崖卷子,看一行就赞一句,夸得林崖头皮都有些发麻,曾老爷子则像突然耳聋眼花了一样,又变成了之前恍若殿中木塑一样模样。
一张卷子当今足足看了半个多时辰,末了也没有如同往届那样命戴权传给皇子们并场诸臣子阅览,而是直接让戴权收起来,自己则慈祥把林崖叫到了御座之前。
“雏凤清于老凤声,林卿有此一子,何愁后继无人?果然国之栋梁。今科状元舍林郎其谁?众卿家以为如何?”
当今到现也不过醒了一个时辰不到,说话间却已经开始有些喘,语速也越来越慢,似乎精神不济,四皇子忠安亲王楚容琪刚想劝皇父保重身体,就被当今如此轻易点了今科状元话惊住了。
还是吏部尚书先回过神来,直言进谏:“臣以为此举不妥。子不越父,前科陈传胪亦有状元之才,只因其父故陈侍郎止于传胪而退居二甲,既然林尚书曾为探花,林贡士岂可越过其父?”
这条规矩虽然不曾写进规章典籍,却是本朝一贯规矩。其实除了一甲和二甲第一名传胪,其余名次并没有这种讲究,追究到当年,也不过是树大招风而已。
当今并不是什么善于纳谏之人,吏部尚书说话时也捏了把汗,谁知当今这会儿心情似乎十分好,听了这样当面顶撞话也没有动怒,脸上还带着这些日子少见笑意。
“爱卿此言差矣。须知此一时彼一时,儿郎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等老朽也可安心。”
后一句当今说极为缓慢,声音却带着一丝尖锐高亢。话音一落,整个大殿里静连众人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多少年了,圣人忌讳别人说他老。当初会跟先太子从父慈子孝变成不死不休,深究起来也不过是父老子壮,当今对太子起了疑心。
然而这一刻,圣人竟然当着一殿皇子、忠臣,还有科进士天子门生们面,亲口承认自己老了,还公然说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样话。
不说别人,至少被当今叫出列就保持着一副诚惶诚恐样子林崖注意到了近咫尺殿下们瞬间不自然。
金口玉言定了林崖状元之位后,当今似乎也耗了后一点精气神儿,余下榜眼、探花并二甲、三甲,当今甩手交给了臣下并几位皇子公议,他自己直接起驾回了后宫。
林崖口才一向很好,大殿上他精神一直十分集中,这会儿说起来一丝细节都不曾漏过,林崇听得瞪大了双眼,似乎无法相信兄长状元竟然是圣人一句话点,旁人似乎并不很信服之事,林如海和陈潇则听到圣人话后齐齐沉默了下来。
他二人不开口,林崇就是有再多话想跟林崖说也不敢觊越,林崖却是因为十分明白圣人那些话有多要命,并不敢贸然开口,以免扰乱了林如海和陈潇思绪。
许久,林如海才略微眯起眼,望了望窗外。
“看这天,怕是要起风了。”
林崖心里一动,不自觉地看了林崇一眼,有些拿不准是否要林崇面前说得再深些,林如海却突然转了话头,似笑非笑看向林崖:“南边庄子上来送出息人,是今儿出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