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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课间,学生一窝蜂地往操场跑去,教室里只剩下江平心一个人。
她低头整理桌面上的试卷,发现有模糊的人影缓步靠近并投在白色的纸张上,很快地抬了下头,又继续握住笔,让笔尖顺着文字的方向快速滑动,装作是在潜心学习。
徐钰将她前排的座椅调转了方向,坐到她的对面,隔着高垒起的课本观察她的表情。
邵知新本来想靠着搭档坐下,却被徐钰侧撑在座椅上的手阻止,随后依照她的眼神暗示,坐在江平心的隔壁。
徐钰伸出手,挡住卷面内容,迫使江平心与她对视。看着对方明显带有惶恐不安的眼神,叹了口气,温声道:“昨天没说完你就跑了,先不跟你聊什么证人不证人的,小妹妹,听姐姐一句劝,以后别总去那个地方了,多危险啊。尤其是大晚上,下雨天的,真遇上什么歹人,对方要杀你,你连个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这次还死人了,你不害怕吗?”
江平心右手不停按动笔帽,正要开口,广播里的音乐忽然停了下来,整栋教学楼陷入一片无边的旷寂之中,圆珠笔上“咔嚓”“咔嚓”的机关声变得尤为清脆响亮。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立即停下动作。
新的音乐重新响起,听起来却多了一种烦人的聒噪。
徐钰的声音不轻不重,被嘈杂的背景乐压得像是有些渺远,可因为离得近,每个字都能让江平心听得清楚:“你很快就要18岁了,高考,上大学,未来一片光明,这也是你姐拼了命给你博来的吧?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忍心浪费你姐的一片苦心?”
江平心重重将笔拍在桌上,眼底逐渐纵横出一片细密的红色血丝。
她没看徐钰,对峙般地坐在原地不动,全身紧绷的肌肉透露出一种极为倔强的抗拒。
徐钰盯着她看了数秒,似是对她失望透了,站起身说:“我去上个厕所。”
邵知新看着她甩手离开,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微张着嘴,想开口将她叫住,又着实有点茫然。
他侧坐着,看着与自己不到二十公分距离的人,犹豫着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不巴望对方回答,邵知新自顾着小声说:“我是不大清楚你姐的事情,但是江平心同学,你那么多年一直在案发地点周遭徘徊,咱们局的同事也去调查过好多次了,真要有什么问题,就算是再隐秘高明的手法,也该找到蛛丝马迹了。你自己其实也知道答案吧?”
“可是我姐真的死得很蹊跷啊,她不可能自杀的!”江平心用力呼吸,随着胸膛欺负,语气十足坚定地道,“我向分局提供过线索,是他们不采纳!明明有那么多疑点的,他们就是不愿意深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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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平心的喉咙用力吞咽,试图将那股迷人心智的酸涩苦辛吞咽下去,还没下肚,却不知怎么都从眼角呛了出来。
她两手发软地垂在桌面上,五指微曲。纵然思维不够清晰,案情的经过已经在她脑海中复盘过千百回,开个头就会自发流畅地往外冒。
“我姐死的那天,刚好是我生日,她答应下班后给我买蛋糕,陪我一起过生日的。”江平心的声线上下起伏,不大平稳,“她确实买了。她落水的地方摆着一盒奶油蛋糕,还有她写给我的生日贺卡。她根本就没有自杀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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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昨天跟徐钰询问了下案件的细节,可惜当时徐钰也还没入队,没参与过调查,知道的并不多,只是听同事草草提过几嘴。
落水点不仅有蛋糕,还有外套跟一部手机。
江平心的姐姐是自己脱掉大衣跟鞋子后下水的。伞也摆在了岸边。雨伞撑开,第二天发现的时候,已经被风吹到百米开外的地方。
江平心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那条河沟你也看见了,我姐落水的地方在那上面,河面稍微宽一点,河水深一点,但总不至于淹死个大活人吧?警察跟我说,我姐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加上冬天水温低,下着暴雨,她落水后稍微挣扎了下,飘到了河水中央,很快没了力气,就沉下去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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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我姐只是个超市收银员,她为什么会喝那么多酒?而且那天明明是我生日,她下班后要赶回来给我庆生,怎么可能再去找人喝酒?如果是别人逼她的,凭什么那个人不需要承担责任?”
邵知新心下疑窦丛生,觉得确实有点诡异。
江平心见他脸上有所动容,跟着激动起来,主动靠近一些,说:“而且她身上明明有伤,我当时看见了!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也说他看见了!我去问警察,他们却骗我,说伤口可能是在河底刮蹭到的,死亡原因确认是溺毙!我想追问,他们就跟我说,这不是一起刑事案件,让我去问派出所。这分明是欲盖弥彰,觉得我年纪小,好糊弄!”
江平心身世凄苦,说得情真意切,从她的角度听,确实感觉很有道理。
邵知新短暂地动摇了下,想到何川舟当年也是负责这起案件的刑警之一,那点疑虑还没翻出花来,就被后边儿的浪给拍死了。
他不相信何队会无视这么明显的证据。
他从警的年份虽然不长,但从实习开始,就见识过多般不同的话术。很多情况下,案子里所谓的疑点,只是当事人的一种执念而已。
邵知新没表露出来,他的演技在这一刻发挥到了史上最巅峰的水平。他垂眸半阖,偏过头,将视线落在教室后方的黑板报上。同时支起一手,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无意识的摩挲中,犹疑、惊讶、沉思等神色纷纷从脸上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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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后方的墙壁上挂了个黑白色的钟表,时间不大准确,快了十分钟。
根据窗外飘来的声音判断,早操已经结束,领导正在讲话。再过不到五分钟,学生就该陆续回来了。
江平心的声音含糊不清,哽咽地道:“我真的不能不管我姐,警察哥哥,她死的时候才21岁啊。她要是活着应该跟你差不多大。她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连个解释都没有,我怎么可能有什么光明的未来?我的命是她给的,我这一辈子都跟她连着!”
邵知新知道,江平心对他耍过许多心眼,说过不少谎话,看起来纯良无害,实则老成早熟。刑警队多少有经验的警察磨破嘴皮都搞不定她,她经历过的社会可能比自己还要丰富。
如今这种伤怀悲凉的模样,也掺杂着几分技巧,所以才会刻意挑在徐钰离开的时候跟他讲,因为他是个同情心泛滥的“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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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过。
邵知新迟疑稍许,低声说:“这是两码事。我姐姐的案子我会再帮你问问,给你一个答复,但是你不应该为了这个,去包庇另外一个凶手。”
风声不知往复吹了几道,姐姐突然站起身,脚步踯躅地往街上走去。
“不是两码事!”
姐姐回过头,看着她满脸怔忪。
那一天晚上,暮色四沉后,她坐在窗口,从二楼往下看,看她姐姐沿着屋外的小道一遍遍地打转,走得累了,又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眺望着远处平整的水田出神。
她没有锚,光铆着一股劲儿,偏执地在海中央打转。没有方向,时不时起起落落,感觉自己也快像姐姐一样,在巨大的茫然跟未知之中溺亡。
她时时刻刻跟在姐姐身后。帮她一起除草、翻地,给她送水,趴着她的背在树下乘凉。
江平心打定注意了,就算明知是一种错误,不需要开解,不必要抛却,她要背着这种执念独行余生。哪怕是趟进地狱,也要给姐姐找一个公道。
有名字。
邵知新回握住她发颤的手,觉得可能不大合适,从兜里摸出纸巾。
江平心深感愧怍,相比起姐姐,她有种不正常的好运。
带着令人恐惧的森寒。
江平心匆忙扒着窗口叫了一声:“姐!”
江平心始终记得她的手,皮肤是发凉的,手心一直浸着汗,拽着她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全力收紧,到了晚上,在她手臂上留下道道青紫的痕迹。
回顾一次,就感觉心口被剐上一刀。伤口越深,越觉得自己不能罢休。
一直到天色灰亮时,一辆在城乡通行的面包车从路边开过,她姐抬手招了招,司机见她们可怜,免费将她们带到了县城。
她姐姐十五岁那年,初中毕业后的第三个月,父母终于超生了一个儿子,决定外出打工,把她们留在老家委托亲戚照顾。
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负责对接的阿姨特别热心,没在失踪人口名单里发现她的存在,相信了她姐编造的谎言,以为江平心是没有父母的黑户,走关系给她补办了证件,送她入学,还帮她申请了学校的贫困补助。
大概是因为这种悲伤真实地汹涌过、淹没过,哪怕四年时间过后跟火山一样暂时沉寂了下来,高温燎烧过的伤痕却永远无法退却,随意敞开让人看一角,满目的疮痍就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江平心什么都没问。两人沿着马路疯狂奔跑,脸颊被狂风吹得几要失去知觉,走了很长一段,到后面江平心实在走不动了,姐姐背起她,一步步喘着粗气继续前行。
女生再次停步,回头看了她一眼。黑暗中看不出表情,但这次她默不吭声地回来,到了二楼,牵起江平心的手,带着她一起往外走。
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姐姐牵着她在人流中穿行。
可是看着江平心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泪,他还是觉得于心不忍。
“警察小哥哥,我以前有爸妈的。我家在农村,爸妈有点重男轻女。你根本不知道,十几年前农村那种穷苦地方,女孩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们村里的老师不怎么会讲课,甚至连普通话都说不好,说是九年义务教育,可我姐平时根本没时间去上学。她白天被我妈压着去田里种地,晚上要帮着做饭洗衣服。
从那之后,她们正式在a市定居。
半晌,见姐姐又要抬步离开,她着急地往前爬了一点,半边身子探出窗外,小声询问:“姐,你要去哪里啊?”
江平心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平心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对于她姐姐来说,应该是不得不决定命运走向的时刻。
江平心被牵动了往事,长久以前承受的强压伴着无处安置的委屈,如高楼般坍塌下来,终于见到愿意帮助她的邵知新,仿佛是垂死求生,迫切地希望他能相信自己,以获得漫长孤寂中的唯一支持。
由于江平心年纪太小,需要上学,她姐姐装作是个成年人,带着她找到了街道的工作人员。
遇到的老师、同学,都是友善的,可以享受他人的同情,又不需要承担生活的困顿。所有的残酷都落在她姐姐一个人身上,连结局都是如此潦草。
“我是我爸妈逃生的,没想到又是个女孩儿。刚出生他们就想饿死我,把我扔在门口,是我姐背着我,给我喂水,带我出门讨奶喝,才把我养活。”
她姐姐每天外出打工,供她上学,告诫她好好读书。
夜色里的稻田没有白天的美丽,犹如一块块黑色的方块,漫无边际地铺平开来,与深处的漆黑相连,望不到尽头。
她抓住邵知新的手,因呼吸不顺畅,导致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
她的好运来源于姐姐伟大的勇气,所以她总以为,是自己的负累,才导致了一切的恶果。
她跟姐姐相依为命,姐姐自杀之后,很多事她没法儿跟警察说,也不能跟老师说,只能一遍遍地自己回忆。
江平心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跟姐姐在一起,没得到过父母什么好脸色,不过她并不在乎。姐姐给了她家庭该有的温暖跟关怀。
两人拥抱着休息,在街边乞讨,攒路费,躲避警察。经历过一段荒诞而惊险的旅途,看着山野平原湖山河海在方形的玻璃窗外不断变化,最后横跨了大半个中国,辗转来到a市。
江平心摇头,任由眼泪成串地往下掉落,眼前一片模糊,白蒙蒙的水雾中迷离地现出她姐姐的脸,眨一下眼睛,就清晰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