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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侧山坡上,黑衣人眺望坡下的杀场,黑衣刺客们犹如汹涌澎湃的浪潮迅速席卷了整个战场,正道弟子被无情地碾压吞噬,一排排倒伏的稻梗一般被冲倒在地。他“咦”了一声,示意身后的暗桩放下手中的弩箭,弩箭的准星原本瞄准了高台之上的柳归藏。
“小潋这小子,原来还有后援。”黑衣人轻笑,兜帽掩住了他的脸,只露出嘴唇上细细的胡须,随着他的微笑轻轻抖动,“我们这些老古董还是退下吧,这个战场,属于他们年轻人。”
唐十七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些从天而降的伽蓝刺客,喃喃着对书情说道:“我的个娘,有个爹就是不一样,你看看,这得是把你们伽蓝的西南暗桩全召到柳州了吧!”
“不……不是的!”书情盯着一个刺客俯身扬刀,手起刀落间将两个正道弟子斩于刀下,“他们不是伽蓝的人,他们用的不是伽蓝刀法!”
唐十七怔了一下,问道:“不是伽蓝的人,那他们……是谁?”
黑衣怒潮在前方开路,摧枯拉朽一般将正道弟子淹没,刺客载着夏侯潋,直直奔向高台。
诸门主面面相觑,肺腑之中有胆寒的味道,可他们身在高台之上,身前是血肉横飞的杀场,身后是高高的山体,他们无路可退,只能迎击!
临近高台处,刺客勒停马,说了声:“走!”
他下了马,抽出马侧的狭身长刀,银亮的刀刃在阳光的反射下,像水银流出刀鞘。那是一柄锻造工艺十分精湛的刀,可是刀柄和刀鞘的花纹都被刻意磨光,辨认不出产自何处。夏侯潋立刻明白了,这个人在掩饰自己的身份。
可他来不及思考了。他也下了马,将横波横在肘间夹住,然后狠狠抽出,血迹被抹干,露出横波的粼粼刀身。他们二人一左一右,提着刀,像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恶鬼,杀气腾腾地朝高台走去。
有两个人翻身下马,低头跪在高台前,充当他们的阶梯。夏侯潋二人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变成奔跑,呼吸在瞬间调节到最佳状态,然后猛力一踩刺客的肩膀,跃上高台!
“柳归藏是我的,你别插手!”夏侯潋喊了声。
“知道!”刺客格住天一刀门主劈过来的一斩,狠狠将他踹飞。
夏侯潋挥舞横波,横波呼啸生风,仿佛张开獠牙,咬在柳归藏的刀刃上,两人刀对刀,面对面,彼此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姓柳的,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夏侯潋,你这个废物!你杀不了我!”柳归藏大吼,斑白的胡须张狂缭乱,像一只狂怒的雄狮。两人的刀不停的撞击、分开,又再次相撞,刺眼的火花四射,两人的虎口都在几次撞击之后开裂。
夏侯潋和柳归藏战得正酣之时,其余几个门主心有灵犀一般联手围击那个刺客,可他们发现,这个刺客的刀法形如鬼魅,竟比夏侯潋更难对付。他的刀势变幻莫测,无法跟上,更无法预测,君子刀门主举刀想要格断他的迎头一击之时,那柄刀却如毒蛇一般绕过他的刀刃,咬在他的手臂之上。
恐怖、恐怖!众门主心胆生寒,刀与刀碰撞之时,有人无意间接触到刺客的眼神,霎时间心里像窝了一块冰。那是山鬼一样的眼睛,凝着亘古不化的哀霜。如果说夏侯潋是一团刚烈的火焰,那他就是一块孤冷的寒冰!
可他们毕竟有五人!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迅速变换位置,展开连绵不绝的轮斩攻势。这是一个刀阵,刺客的每个方位都站了一人,他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无法照顾到所有的死穴!很快,刺客的攻势慢了下来,背后传来烫伤一般的剧痛,刺客踉跄了几下,迅速翻身避过一击致命的纵劈。
夏侯潋见状,立刻放弃和柳归藏纠缠,急速回援。
两人肩并肩,靠在一起。夏侯潋问道:“老兄,你没事吧!”
“小伤。”刺客咬牙。
“喂,老兄,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么?”刺客深深地看了夏侯潋一眼,低低一笑,挥刀斩断一个门主的臂膀,“夏侯潋,我是你的救星!”
夏侯潋愣了一下,心里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可那怎么可能?他们已分离整整七年,七年的时光,足以让一切面目全非。就算他要来救人,他远在京城,几天的时间,怎么可能从京城来到千里之外的柳州?
他一边挥刀,一边想起那个哀如孤鸿的少年。
不知怎的,刺客颀长的身影渐渐和那个少年的背影重合,一样的孤绝,一样的坚韧,一样的一往无前。他与这个刺客从未并肩作战过,却仿佛早已熟知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当他格住怒潮门门主的惊雷一刀之时,身后一柄刀刃立刻送入门主的腹中,当刺客抵住君子刀的翻云一斩,他挥刀向前,斩下君子刀的头颅。
夏侯潋抿紧唇,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浮现,在他心头静谧地流淌。
可是怎么可能呢?几天的时间,沈玦无论如何也无法来到这里!夏侯潋使劲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再次投入拼杀。
不多时,诸门主一个一个接连倒地,只剩下柳归藏一人拄刀而立。
柳归藏神情凝重,不可置信地看着满地的鲜血。这几个门主都死了,正道差不多就算完了。
刺客收了刀,静候在一旁,夏侯潋冲他点了点头,提着刀走向柳归藏。他没有看见刺客身侧微微颤抖的手,他其实已是强弩之末,浑身挂满了深深的疲倦,就算有心要帮夏侯潋杀柳归藏,也力不从心了。
“喂,柳乌龟,死到临头,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说。”夏侯潋用袖子擦着横波,刀身映着阳光照在地上,摇动不定。
“夏侯潋,你想听我求饶么?”柳归藏冷冷地笑,眼眸中藏着虎豹般的凶光,“做梦吧,我乃戚氏军刀的传人,怎么可能向你这等宵小求饶!”他转身望着高台下的杀场,正道弟子几乎死伤殆尽,黑衣刺客骑着马在场中游弋,他的眼中泛起苍凉的悲哀。
“报仇?夏侯潋,你一直说要找我报仇,你可知道,我的师父,戚家刀第三代传人,正是死于你母亲之手!我杀她,亦是报我杀师之仇!那天也是这样大的太阳,我师父耄耋之年,我师娘跪在地上求迦楼罗饶他一命,可你的母亲半分怜悯也没有,手起刀落,将我师父的头颅收入囊中。你们这些刺客,血债滔天,合该尸首分离,死无葬身之地!”
夏侯潋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声,“我们血债滔天,你以为你就干净么?姓柳的,你手上沾了多少血,你心里没有数吗?既造杀业,必遭杀报。执刀者,必为刀戮。你师父有你师父的报应,我娘有我娘的报应,你有你的报应,我也会有我的报应。这世上留给人的选择原本就不多,打从你师父拿起刀杀第一个人开始,我们便是不死不休。”
柳归藏怔愣片刻,也笑了起来,“我一生的心愿,便是让戚家刀屹立江湖,传之百代,永世不绝。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罢了,不祥之器,不传也罢。来吧,夏侯潋!这一战,只有你我二人!”
夏侯潋手中横波猛然一振,刀身反射着阳光明晃晃地照过来,猛烈的杀机呼啸着随风逼近!夏侯潋猛地奔向柳归藏,高台的地板在他脚下剧烈地颤动,白色囚衣的衣袖在风中翻飞,像飞蛾的翅膀,横波迎面而至!
柳归藏提着刀,正面直视横波水月般的的刀光,他的脸几乎绷成一座冰雕,胸中气息如雷一般翻涌。可是,他忽然松开了手中的倭刀,倭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面,他闭上眼,迎上横波锋利无匹的刀尖。刀尖刺进了他的胸膛,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他的身体像山一般崩倒。
夏侯潋怔住了,他还握着横波,柳归藏的胸部剧烈地起伏,他伸出手,死死握住夏侯潋的肩膀。
“夏侯潋,你以为……杀了我就算报了仇吗……”柳归藏吃吃冷笑,“你错了……错了!你的仇人,在伽蓝!”
“什么意思!”仿佛一道焦雷劈在头顶,夏侯潋愣在当场。
“你的报应,就快来了!”柳归藏脖子一仰,吐出最后一口血,手从夏侯潋的肩膀上跌下来,彻底没了声息。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你给我说清楚!”夏侯潋摇晃着柳归藏逐渐冰冷的尸体,柳归藏大睁着无神的双眼,好像在嘲笑夏侯潋的无知。
在伽蓝?柳归藏是什么意思?夏侯潋头痛欲裂。
“你傻吗?”身后的刺客出声了,“伽蓝有内鬼,恐怕来头还不小。”
“我知道!”夏侯潋回过头,那个刺客坐在椅子上休息,刀横放在膝上,“我只是……”
“不敢相信?”刺客笑了声,“有什么不敢信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有利可图,出卖亲友也并非难事,何况只是同僚?”
“那你救我有什么利可以图?”夏侯潋狐疑地看着他,“老兄,你到底是谁?”
刺客闭嘴了。底下有刺客冲台上高喊:“头儿,官兵来了!”
“老大,官兵来了,你们好了没,我们快撤!”唐十七也朝这里吼。
刺客从台上跳下去,上了马,做了个手势,有几个刺客从自己的马上翻下来,上了同僚的马。
“这几匹马留给你们。”刺客握住缰绳,“夏侯潋,保管好你的命。”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夏侯潋冲他喊道。
刺客没理他,带着人走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夏侯潋大喊:“少爷!少爷!干你大爷的,是不是你啊!”
刺客没有回头,人马井然有序地入了密林,顷刻之间,场上只有满地的尸体和萧萧风声。
夏侯潋跳下高台,揪着书情的领子问:“我被关了几天?”
“刚好十七天,”书情从他手底下挣扎出来,“师哥,那些人到底是谁啊?你朋友?他们干嘛假扮成咱们的人?”
“你没听见吗,老大刚刚叫那个人少爷,”唐十七一脸贱兮兮的模样,“老大,你老实告诉咱们,你是不是傍了个有权有势的少爷?还真不赖,比我出息!”
夏侯潋心烦意乱。原来他被关了十七天,可是从京城到柳州,两千余里的路,还得翻过两座大山,十七天也压根不够。况且那个人使的刀法形如鬼魅,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果是少爷,那也该使他教给他的伽蓝刀才是。
这丫的到底是谁!
还有那个乌龟柳归藏,说话又不说清楚,干他娘的!夏侯潋爬上马,不理会唐十七和书情在后面的叽叽喳喳,随便拣了条路往前跑。
他的身后,远处的密林中,刺客骑在马上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刺客摘下素瓷面具,露出白净的脸颊。沈玦低低咳嗽了几声,眼下青黑一片,有难以掩盖的疲倦。
东厂缇骑纷纷脱了黑衣,露出织金绣线的曳撒。
“督主,您受伤了。”有缇骑提醒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沈玦的身影晃了晃,忽然从马上栽下来。缇骑们大惊,高声喊着“督主”,忙不迭地下马,扶起人事不省的沈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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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谨趋步步入柳州东厂衙门后院,柳州掌班太监余先如早已等候在廊下,正背着手走来走去,一脸焦灼,抬眼望见司徒谨,如同见了自己亲娘一般,一脸喜气地迎上来。
“哎哟,司徒千户,您终于来了!”余先如亦步亦趋地跟在司徒谨的身后,“唉,你说说督主这人儿,也不打声招呼,嗖的一下就突然冒出来了,茶也来不及喝一口,点了五百个番子就急匆匆地去了郊外,把柳归藏给宰了。吓得我呀!唉,你说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司徒谨冷冷看了他一眼。
余先如看司徒谨这眼神,心里咯噔一下,顿时七上八下地悬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司徒千户……督主这星夜飞驰,马不停蹄地赶到柳州,听说一路上每日只睡两个时辰,难不成……难不成是奉了上面那位的旨意?”
司徒谨停了步子,不答反问:“若非如此,余大人以为是如何?”
余先如混迹东厂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猫腻,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忙道:“卑职糊涂!卑职糊涂!”
衙门门口忽然闹哄哄的一片,一群番子扛着一台又一台的箱笼进来,摆在东厂大院的天井下。余先如脑子空白一片,指着那些箱笼,问司徒谨:“这……这是什么?”
“从柳归藏家里抄出来的。”司徒谨走下天井,掀开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戚氏军刀,“半个月前,京城衙门里递进来条子,说柳归藏意欲谋反。柳州无名鬼斩首大会是假,柳归藏纠集同党谋反是真,督主当机立断,千里飞驰,就是为了扼此阴谋于摇篮之中。”
“那……那也应当传信至柳州卫所,由卫所官兵捉拿才是。怎……怎么……”余先如一辈子顺顺当当,还从未逢上这样的大事,抹着脸上的汗,“且、且柳归藏武林中人,广开武馆,家里有点刀枪棍棒也实属情理之中……”
司徒谨掀开最后一个箱笼的盖子,露出里头锃亮的火铳,“有火铳也是情理之中么?”他拿起其中一管火铳在手里掂了掂,“五雷神机铳,朝廷命令禁止百姓不可私藏火器,此逆贼明知故犯,是何道理?”
看到那火铳,余先如彻底傻眼了,忙道:“司徒大人,这……这我从不知情!这个逆贼,竟然私藏火铳!真是罪该万死!幸亏督主及时赶到,要不然我柳州岂不生灵涂炭!”
“至于为何是督主来此,而非一纸檄文传至柳州,”司徒谨淡淡道,“余大人收了柳归藏多少银子,届时是柳州卫所而不是督主抄到柳归藏的账簿,余大人恐怕难逃罪责吧。督主假扮伽蓝刺客,掩藏身份,也是不想将柳归藏谋反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传出去平白动摇民心。”
仿佛有惊雷在余先如脑子里炸开,他吓得双腿直打颤,差点就要跪下来。愣了一下又反应过来是督主救了他的狗命,两眼顿时红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了又拜,“谢督主救命之恩!谢督主救命之恩!”
司徒谨看他这模样,摇摇头,没有再理他,提步朝后面的厢房走去。走过穿堂,再沿着曲廊走了一射之地,林木掩映间,厢房的红漆门若隐若现。
“督主,事情已按照您的吩咐办妥了。”司徒谨低头站在门边,“现在东厂上下都相信柳归藏谋反一事。”
“很好,进来吧。”屋里传来又涩又哑的声音。
司徒谨进了门,那个人半躺在罗汉榻上,如墨一般的长发泻在内八仙的榻围子上面。他只穿了素白的中衣,衣领敞着,微微露出身上缠着的绷带。他没看司徒谨,而是开着窗子,看外头的醉蝶花,那花儿开得一簇簇一丛丛,如烟似雾,梦里似的。
“魏德让你带了什么话儿?”沈玦淡淡开口。
“督主擅离职守,不辞而别,魏公公大怒,”司徒谨垂着眼道,“他说,痼疾缠身,命不久矣,亦当还宫。否则……”
“否则?”沈玦的目光扫过来,霜雪一般冷清。
“否则,归冷宫,洒扫庭除,终身不必再进司礼监。”
“知道了,”沈玦坐起身,“既然如此,明儿就启程吧。”
“是。”司徒谨俯首,却没有走,沈玦看向他,“督主,卑职冒昧。督主此行,不是为了杀柳归藏,而是为了救无名鬼。那个无名鬼,就是当年那个四喜公公吧。”
“司徒谨,你多话了。”
“先贵妃娘娘遇刺的那个夜晚,督主曾经为了生病的同屋冒死潜入御医署偷药。后来卑职听说,督主同屋的四喜公公逃宫了,至今没有寻回。他不是四喜,而是受伤的刺客。”
“司徒谨,咱家从不知道你如此多事。”沈玦投向他的目光没有温度。
司徒谨轻声道:“督主那时候说,他是天底下待督主最好的人。督主为了他,不惜屡次以身犯险,置生死于度外。既然如此,何不直接趁此机会将他带走?伽蓝那种地方,是个火坑啊。”
“和女人待久了,嘴也变多了吗?”沈玦不耐烦地说道,“退下!”
司徒谨作了一个揖,道:“卑职已暗中派人看着他们安全出了城,督主不必担心。卑职告退,望督主保重身体。”司徒谨退了几步,转身出了门。
沈玦沉默着没吭声,等司徒谨走远了,他才站起身子,望着窗外绚烂如烟火的醉蝶花。
“还不是时候。七月半的解药还没有研制出来,魏德也还没死,我自身难保,如何……如何能够保全他?”
他想起那天在马上夏侯潋紧紧贴在他身后的温热身躯,七年来,那是第一次,他们俩靠得那么近,简直像肝胆相照、心心相印。浅笑浮上嘴唇,沈玦伸出手戳了戳一朵伸到窗边的娇艳花瓣,沙哑地说,“阿潋,要等我呀。”
我们家老沈很宠小潋的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