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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圣言那个老头子似乎格外喜欢望青阁,连学堂也设在那。这几日没有再下雪,阁楼里摆了好几盆炭火,谢惊澜裹得像一个毛球,倒也不惧怕湖上的严寒了。
深冬里烟波池上的景色更是浩渺醉人,天与水几近一色,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中间抹过一笔浓墨似的远山,恍惚间,大家好似坐在山水画之中一般。
夏侯潋纯粹是来打酱油的,每逢上课,他就装模做样地把书立在桌上,下面藏一本话本子,兴致来了,听一耳朵仁义礼智信,兴致去了,要么睡觉要么看话本。
戴圣言见他这不思进取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初时还督促几句,后来也就由他去了。
谢惊澜则听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不过几天,他的书上做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让夏侯潋一看就觉得天旋地转、头皮发麻。
戴圣言上课很有意思,他只讲一个上午,下午让谢惊澜看书,自己则坐在一楼的观景台上钓鱼,谢惊澜如果有疑问,可以去请教他。答疑的时候,谢惊澜侍立在侧,虚心请教,往往一问就是小半个时辰。夏侯潋在一旁百无聊赖,一心盼着放学回家捉雀儿玩。
戴圣言见了直摇头,道:“学贵在思,有思必有疑,有疑必有问。小潋,你难道没什么要问的?”
谢惊澜道:“他连书都不看,能问些什么?他大约只好奇什么法子抓鸟雀最管用吧。”
夏侯潋笑道:“还是少爷最了解我。”
戴圣言无奈叹气,道:“你这孩子。”
夏侯潋也无奈了,便道:“好吧,先生,这可是你让我问的。”
“哦?你倒是说来听听。”
谢惊澜也侧目看着他,他吐了吐舌头,道:“敢问先生,孔夫子可是最有学问的儒士?”
戴圣言道:“那是自然。”
“那他老人家要背《孟子》、唐诗,要写八股吗?”
戴圣言笑道:“孟子生时孔子早已故去一百年了,如何背得《孟子》?唐诗八股更不必说,小潋,你这发问着实随便了些。”
夏侯潋长长“哦”了一声,道:“最有学问的孔夫子尚且不必学这些玩意儿,那咱们为何要学?”
戴圣言哑口无言,道:“罢罢罢,我不管你便是。”
夏侯潋从此得了自由,只需每日交几篇试贴诗便可过关了。但这试贴诗也着实磨人,夏侯潋抓耳挠腮,冥思苦想,时不时偷看谢惊澜的习作,再自己瞎编乱造,才能憋出屈指可数的几句。这段日子实在难熬,夏侯潋简直觉得自己要少年白头了。
不过戴圣言的课倒不算穷极无聊,他在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常常讲一些云游趣闻,或者从什么书里看来的鬼怪故事。
只不过戴圣言人看着瘦瘦弱弱,老老实实,标准的正派老夫子模样,口味却是重得很,讲的故事十个有九个是鬼故事,有些还特诡异,什么“臂上人面疮”,“床下伸鬼手”,“山中笑面花”之类的。
谢惊澜其实觉得戴圣言浪费时间讲这些很是无聊,还不如多说说孟子经义。但他又不好出言干涉,本打算任戴圣言讲去,自己在下头继续温习功课,却没想到一个不留神自己的注意力也被戴圣言吸引住了,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听了无数个阴森可怖的鬼故事。
夏侯潋天生胆大,这些鬼故事对他来说就是茶余饭后的小点心,比这些更诡异更血腥的他都听过。可谢惊澜是第一次听,直让他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偏生管不住自己的耳朵,即使心里发毛也忍不住凝神聆听,到了晚上更是辗转反侧,不由自主地起身查看自己手臂上有没有长出一张人脸来。
窗外渐渐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凄风阵阵,屋瓦被雨滴敲得叮叮当当。谢惊澜实在睡不着,赤脚拖着被子到外屋找夏侯潋,却只看到一床空被子。
这小子大半夜的跑哪去了?
不会被女鬼拐走了吧……
夏侯潋当然不会被女鬼拐走,此刻他在廊檐底下穿行,几个跑跳,从窗子翻进了谢秉风的书房。
谢秉风的书房比谢惊涛的大多了,简直是汗牛充栋,眼花缭乱。夏侯潋径直摸向书桌,把抽屉挨个打开,翻出一沓书信来。这些书信随意放在没上锁的抽屉里,看起来并非什么机密。夏侯潋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将书信上的人名一个不落地记在脑子里,还顺带瞧了几眼书信的内容。
谢秉风的生活真的很无聊,书信里谈论的要么是琴棋书画,要么是当朝政事,什么浙东大旱、黄河水灾、鞑靼扰关之类的,其中还夹杂了好些怒斥阉党的词句。
忽然,外头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夏侯潋悚然一惊,忙把书信放回抽屉,关好,翻身躲进一个柜子。
门被打开,两个人撞在桌子上,还伴随着急促的喘息。
什么人这么大胆,在谢秉风的书房里干架?
“你这冤家,快把门关上。”喘息之间,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
“好好好,我这就关门。”男声回道。
夏侯潋大气不敢出,缩在柜子里一动不动。
两个人正值干柴烈火,书桌被摇得不断晃动,女人咿咿呀呀一声大过一声,男人沉重的喘息夹杂其间。
夏侯潋并不是不通人事的纯良少年,他偷翻过好几本他娘亲珍藏的避火图,虽然没有真刀真枪地亲自上场过,男女之间怎么回事儿他还是一清二楚的,当下红了脸。
轻轻地将柜门打开一道缝,只见书桌上两具肉体亲密无间地交叠在一起,女人闭着眼睛,神情好像既痛苦又欢愉,男子背对着夏侯潋,每次撞击都让书桌猛烈的一震。
女人的手抚摸上男人的脊背,沿着脊线向上滑,忽然,那只看似软若无骨的手捏住男人的一段脊柱用力一提一掐,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紧接着是男人的一声闷哼,然后像破麻布袋一样倒在地上。
他的双瞳涣散,分明是死了。
那是夏侯潋头一回见到真真正正的死人,原来人死的模样如此狰狞,不是话本里头黑白分明的几行蝇头小楷,也不是娘亲口里简简单单的一挥刀。那具尸体还泛着热气儿,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夏侯潋觑着那张灰白的脸,感到自己扶着柜门的手一寸一寸地发凉。
他捂着嘴,心惊胆战地合上柜门,等那个女人离开。
忽然,娇滴滴的声音再次响起:“柜子里的小毛贼,出来吧。”
他竟然被发现了!
夏侯潋心里七上八下,迟疑着要不要出去。
忽然,一柄薄如蝉翼的刀插入柜子的门缝,离夏侯潋的鼻子仅仅一寸远,夏侯潋瞪着那银亮如水的刀刃,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再刺一刀,可就要见血咯。”
夏侯潋一只手捂着眼睛,认命地从柜子里爬出去,道:“姐姐饶命,小的什么也瞧见,什么也不知道!”
“咦?我道是谁这么大胆,深夜潜入主人的书房,原来是夏侯小子。”
夏侯潋放下手,只见一个美艳的女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女人穿着谢府的丫鬟装束,方才“大战”了一番,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衫半褪,露出浑圆的肩膀和胸脯。
女人伸手探入腋下,手一撕,那白生生的两团竟然就这么被他撕了下来,再一抬手,揭下一张面皮,露出清隽秀雅的本来面目。他转了转脖子,双手拉伸,伴随着骨骼爆响,顿时长高了好几寸。
在夏侯潋的目瞪口呆下,他由一个女人变成了一个男人。
“你……你是秋大哥!”
紧那罗秋叶,伽蓝八部之一。夏侯潋在山上时常见到他,他脾气很好,通常是他和他娘蹭饭的第一人选。
夏侯潋猛地想起来,方才那把刀不就是秋叶的佩刀秋水吗?
没想到他俩在山下的第一次见面就如此的……一言难尽。
夏侯潋久久不能言语。
“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的本事?”秋叶冲夏侯潋粲然一笑,“这是我家传的缩骨易容的功夫。”
“听过没见过,真是闻名不如……一见。”夏侯潋的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
秋叶好心地帮夏侯潋合上嘴巴,笑眯眯地说道:“咱俩也真是有缘,这种地方都能碰见,方才我的秋水差点宰了你。”
夏侯潋没吭声,心里想道,这样的缘分不要也罢。
秋叶继续道:“小潋,我看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这样,你娘亲如果一不小心交代了在西域,你就来寻我,拜我当师父,跟着我学艺,将来你想勾搭女人就勾搭女人,想勾引男人就勾引男人,你说好不好?”
好个屁,不男不女的,他才不想学。
夏侯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秋叶失望地点了点夏侯潋的头,道:“你这小娃娃,不懂缩骨易容的好处,旁人想学我还不教呢。”
“我学刀术就够了。”夏侯潋脑子里关于秋叶的温柔大哥哥形象完全颠覆了,他现在和秋叶说话都觉得别扭,“我靠我手里的刀自能所向披靡,独步天下,不劳您老费心了。而且,我娘一定可以平安回来的。”
“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还独步天下?”
“将来会有的。”夏侯潋闷声道,“秋大哥,您怎么也在这?有人买了这人的命?他好眼熟,好像是谢府的管家。”
“伽蓝的规矩你忘了?各干各的,不得妨碍。你快回去睡觉吧,等有空了,哥哥来找你玩儿。”
“……哦。”
夏侯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其实真的很想问秋叶,他是怎么骗过管家,让管家认为他是个女人的?
男人和女人的构造……不是不一样吗?难道春宫图都是骗人的?
夏侯潋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秋叶送走夏侯潋,从怀里掏出另一张面皮戴在脸上,再扒下死人身上的衣服穿上,临走时还不忘记擦掉了夏侯潋留在窗台上的脚印子,把现场清理干净才关上房门,背着尸体走了。
如果有人恰巧经过,定会吓得魂飞魄散,因为那背人的人和被背的人竟然一模一样。
夏侯潋神思恍惚地回到秋梧院,刚打开房门就看见谢惊澜披着被子坐在他的榻边打瞌睡,头还一点一点的。
夏侯潋的心差点没蹦出来,这小子坐在这多久了?
谢惊澜揉揉眼睛,抬起头,迷迷糊糊地说道:“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我上茅厕去了。”
谢惊澜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有阳结之症?上这么久?”
“好像是有点儿……”夏侯潋心虚地扯谎,推他道,“你坐这儿干什么?我要睡了。”
谢惊澜站了一会儿,踟蹰道:“那个……外边儿冷,你要不要跟我进里屋睡?”
“哪冷啊?摆了两个火炉呢。”夏侯潋看着谢惊澜纠结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你是不是怕一个人睡觉?”
“你才怕呢!我向来都是独寝的。”
可是最近戴老不正经说了好多鬼故事……
夏侯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照顾谢惊澜的面子没说出来,从善如流地抱起自己的枕头和棉被,推着谢惊澜回了里屋。
“走啦走啦,外面确实冷了些。”
有夏侯潋在屋里头,谢惊澜顿时觉得安心不少。雨已经停了,黑暗中静悄悄的,他听见夏侯潋呼吸声和时不时因翻身发出的悉悉索索。
“少爷,你睡了吗?”夏侯潋轻声问道。
“还没。”
“我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说吧。”
“官员结党营私被发现了,会被处以什么样的刑罚?”
“有朋就有党,文人相轻,要么以师承拉帮结派,要么按地域划分敌我,牛党李党浙党徽党比比皆是。此事可大可小,要看和谁结党,营什么私。”
“呃……”夏侯潋思量了半天,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
结什么党?他肯定不能说出谢秉风和他的一干狐朋狗友的名字。
营什么私?他们好像没什么私利,无非品茶鉴画、辱骂阉党。
这该怎么说呢?夏侯潋头回觉得读书还是有点用的,至少能口若悬河地忽悠人。
“举几个例子我听听?”
谢惊澜想了想,道:“汉代党锢之祸吗知道吗……算了,你肯定不知道。太尉窦武联合士人带兵入宫,欲除宦官曹节一党,反被曹节所擒。李膺诸士子上书陈情,曹节诬告他们意图谋乱,李膺、杜密、范滂等当世大儒皆被处死,株连七百余人。”
娘啊,真可怕。
夏侯潋回忆书信里的内容,里面并未提到什么带兵逼宫之类的,应该没这么严重吧。
“那如果是在一起喝个茶呀,鉴个画呀,骂骂阉党呀,叫个妞儿来唱唱小曲儿啊什么的呢?”
“那叫文人雅集,就算拿来发挥,顶多说官员不许嫖妓,罚个俸禄什么的。不过……阉竖向来心胸狭窄,往大了说,扣个懈惰渎职的帽子也说不定。”
夏侯潋松了口气,那这么看来谢秉风没什么事儿,不用操心。
谢惊澜却发问了:“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啥,我就瞎问问,万一我以后拣了个官当当也得结个党找靠山呢?”夏侯潋瞎扯。
“嘁,死了这条心吧,你连秀才都考不上。不过你四肢发达,说不定能捞个衙役当当。”
夏侯潋没有回话,屋子忽然静了下来,月亮移出云雾,月光照进了屋里。
“喂,少爷,那将来你会不会投靠阉党?”夏侯潋侧过身,看向谢惊澜。
谢惊澜愣了愣,说道:“老师说‘世道多艰,心贵存善’,我自然不会当阉竖的走狗。最多,阉人乱朝的时候我外放为官,保一方安宁,阉乱平息之后我再回朝,匡扶社稷安康。”
“万一你遇见窘境,别无选择呢?”
“生死有命,我决定不了生死,至少能决定我要走的路。”
还想说些什么,一撇头,发现那边的夏侯潋已经没了反应,只能听见他绵长的呼吸声。
竟然睡着了。
谢惊澜翻了个身,望着夏侯潋安详的睡颜,月光透过窗户纸打在他细瓷般的脸颊上,镀上一层流光。他盯了好一会儿才闭上眼,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