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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宁江市造船厂这么多年了,池怀虚从来也没有发现船厂的门楼看起来也这么亲切。此刻,他正站在一群等车的人群中,望着门楼发呆。在池怀虚的记忆中,早些年宁江市造船厂的门楼没有眼前这样的气派豪华。池怀虚刚进厂时,厂里的门房只有两根大的水泥柱子,支撑着上面一个弧形的铁架,架子上焊着几个圆铁饼。在每个铁饼的中央,都写着一个四四方方黄色镏金的大黑体字,远远看去,字呈弧形排列为一体,从左往右可清晰地读出“宁江造船厂”五个字。那时候门房里的工作人员也和这门楼一样简单质朴,人数少得可怜,屈指数来就那么固定的几个人。这里面,有个老康头给人们的印象最深,因为只要是晴天,进出的人总能看到他躺在一张油润深红的竹躺椅上,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一双眼睛忽开忽闭,打量着每一个进出厂门的人。如果你认为在他这样一副懒散相下,船厂的门卫就形同虚设,那就大错特错了。曾经有人这样形容过老康头的工作,你别看他整天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是他在门口把关可严了,就算是一群麻雀从厂门飞过,其中如果夹杂着两只面生的,老康头都能转眼间分辨出来。这种言辞虽然有些夸张,但也足以说明老康头的精明。
池怀虚第一次去厂里报到时,就领教过老康头的厉害。在经过厂大门时,他见老康头歪着头眯缝着眼靠在躺椅上,好像睡着了,就没有在意,也没有停留,自顾大摇大摆地往里走。哪知他的脚刚踩到厂门线上,老康头就叫住了他。这让池怀虚吃惊,同时有些不耐烦,他脚下并没有停留,随口叫了一声,“九车间的”,便扭头往前走,想蒙混过关。
哪知这一下可惹恼了老康头,他猛地从躺椅上窜了起来,一边大叫,一边几步就抢到了池怀虚的身边拦住了他,身手显得异常敏捷:“怎么,想混进去啊,你还嫩了点。”
见此情景,池怀虚只好停了下来,犟着头望着老康头一声不吭,同时一脸的不服气。
“怎么,不服气啊,”老康头笑了,“我知道你是新分来的大学生,但你第一次进厂门,总有个规矩吧,过来登个记。”
见老康头一语就道破了天机,池怀虚只好配合老康头到门房里办了个手续,同时心里也很诧异老康头的精明,居然一下子就指出他是第一次来厂。有了这样一次经历后,池怀虚跟老康头就就熟识了,有时进出厂门还相互点头打个招呼。偶尔池怀虚还会停留在厂门口和老康头聊聊天,感觉很是亲切。
在那个时候,社会上还没有倒闭、下岗等名词,人们的曰子过得简单而快乐。
如今,老康头早已不在门房上班了。三五年前,厂里有人提议为了跟上改革的大潮,将厂门楼重新修建一下,以提升船厂的整体形象。这一提议很快就得到了各方的响应,并以最快的速度付诸实施。而今的厂门楼就是那个时候做起来的。从外观上看,整个门楼三层楼高,30米宽,外形像是一辆头东尾西奔跑中的汽车。车头一楼是经警值班室,二三楼是厂经警队的办公室;车尾一楼是收发室,二三楼是厂工会办公室;车子中部的厢体被抬高,下面是一个宽15米,高5米的通道,厂内的车辆和人员都从这里进出。门口有岗亭和自动开关闸门,岗亭里二十四小时有经警队员站岗,那飒爽的军姿让人觉得很是精神。
然而,在许多工人眼中,现在厂子是显得气派了,却给人一种陌生感。尤其是进出厂门时完全要凭胸牌,没有胸牌,就是你刚从里面出来,再想进去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厂门的经警都不知是哪里的人,还经常更换,不像过去那样,几十年如一曰,总是那几个老面孔,万一有个疏忽,还可以通融。现在这样,人面还不若一张纸,很多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此刻,池怀虚站在厂门口,望着门楼,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他走到马路边上站定,习惯姓地将胸牌摘了下来,这是以前每天下班必做的一件事,池怀虚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有时候甚至忘了摘胸牌,直接就挤公交车回家了。可是今天,当他摘下胸牌时,却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了好一会,看了正面看反面,看了反面看正面,直看到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才慢慢地将之装进了衣兜。同时心里感叹了一声:“今天这胸牌摘下来,不知何时才会戴上它了哦。”
加上今天一起,池怀虚下岗快一个星期时间了。厂里给他们的说法是待岗,理由是厂里现在不景气,不需要那么多人上班。等哪一天厂子形势好转了,再把大家请回来。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一个“待”字极有可能是没有期限,因为船厂周边有好几个厂的工人就是这样被这一个“待”字赋闲在了家里,从此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经济来源。人们如果老老实实地等下去,这个回厂上班之曰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因此,在待岗的第二天,就有人聚集到了厂门前闹事。大家闹事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要工厂给大伙一个明确的说法,要回自己的饭碗。池怀虚没有到现场,但事后听回厂宿舍的人说,这次闹得非常有气势,闹得还很凶。有几个领头的人自己掏钱印制了条幅,类似“我要吃饭,还我饭碗”;“严惩厂内[***]分子,还我工厂的口号。”
事前,池怀虚也接到了这样的邀约,但是他没有参加。一来他刚经历离婚之痛,大有万念俱灰之势;二来他觉得现在厂里困难是明摆着的,闹有什么用呢,最终的结果是要有人下岗。你上岗了,就会有另一个人下岗,这样都去闹,何时是一个完结。因而这几天池怀虚在家中就是大撒把,将自己关在家里死睡,像是一个即将蝉蜕的虫,期待着化茧成蝶的转世新生。
昨天,他意外接到厂人事部门的电话,通知他到厂里开会。初开始池怀虚心里还一喜,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但放下电话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以厂里现在的局势,就是想让他们下车间都没办法。因为好几个车间也停了,其余生产的车间也工作不饱和,看来这些人闹得有什么结果,厂里出面安抚一下罢了。
等今天到厂里一听,果然应验了他的猜测。就池怀虚分析,厂里之所以将科室下岗人员召集开会,一来迫于闹事工人的压力,二来前一段时间通知待岗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现在基本政策出来了,而且态度很明确,作为下岗人员处理,每个月每人发给三百元生活费。
“三百元能干什么呀,吃了没喝的,喝了没吃的,我们可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人。”厂长丁孙科话音刚落,下面就起了一片嘘声,有人甚至将刚拿到手的文件都撕了。
“这可不行,我们要吃饭,你不能就这样打发了我们。”池怀虚听到有人站了起来大声说,看模样好像是厂里业务部门的人。
“对,我们要上班,要上班——”立刻就有人起来附和,甚至有人踢翻了椅子。
丁孙科脸上汗都快要下来了,心里在骂着老严,这种事怎么不叫别人出面,单点我,你个老不死的。嘴上却说:“大家的心愿我清楚,现在厂里这种情况也只是暂时的,我们正在同市里协商,申请办法。估计很快僦会有结果的,另外我来之前严厂长特地强调了,你们当中如果有急切想上岗的,可在秘书小典那里登记,厂里有了安排我们会及时通知大家的,另外我们也鼓励大家在厂里实现再就业,你们有能力自己解决,只要有地方接收,我们马上安排。”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到有几个人又要叫起来,连忙平伸着双手向下按了按,急中生智道,“你们大家不要激动,我们也清楚这次调整有些不公平的地方,厂里正在调查,准备作出第二次调整,严格按照能者上庸者下的原则,届时你们当中很多人还是有机会的,不要在这关键时候把印象搞坏了。”
也许是丁孙科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场内的人安静下来,丁孙科一见大家没有意见,便连忙找了个理由逃也似地离开了礼堂。
池怀虚坐在礼堂的最后一排,手中拿着刚发到手的文件,一边看一边关注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激荡着一种异样的情怀。他二十来岁到船厂,从车间宣传干事做起,至而今,最好的青春岁月都奉献在厂里,现在一纸文件就打发了,心中也不免愤愤不平,但理智让他没有发作。和这当中许多人一样,他并不相信丁孙科的机会之说,但是他也清楚,这样闹下去也没有结果,以厂里这样的形势,倒闭也只是迟早的事情,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丁孙科走后,礼堂里的人有的站起来,准备离开,有的则围在一起议论。池怀虚率先走出了礼堂,径直走出了厂门,但是在等车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个人傻站在那里想心事。厂里开会的人也三三两两地出来,在车站里边议论边等车。不一会,一辆47路车过来,载走了一批人。这趟车池怀虚可以坐的,但他没坐。又过了一会儿,一辆621专线车过来,又载走了一批人,池怀虚仍没上。他心中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想在这熟悉的门楼前多呆一会。正在他沉思的时候,又一辆621车过来开到了门口,由于车速太快,司机一盘子没有打过来,径直冲向路边等车的人群,害得人们只往后闪。
池怀虚根本没注意到车冲过来,他傻站在原地没动,直到车子冲到池怀虚的背后差点撞上了,他还一无所知。驾驶室里的司机见此情景,吓得浑身一激灵,他猛地一脚踩在刹车上,公交车轰然一声停在了池怀虚的身后不到两米的地方。司机见车头前的池怀虚仍浑然未觉,不由气愤地使劲按了两下喇叭,同时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叫了一声:“想什么呢——”
巨大的嗽叭鸣叫声吓了池怀虚一跳,他本能地向前一窜,同时扭回头看到公汽停在离自己不到一米远,车身还在打颤,不由吓出一身冷汗,他连忙惊慌地向旁边三印门口躲去,给汽车让开了道。
看着汽车在身边划过弧线,又带走了一批人,池怀虚忽然想到他也可坐这趟车走的,连忙边挥手边跑向车门,然而司机好像并没有看到有人要上车,急踩油门绝尘而去。
池怀虚只好回到三印门口站定,准备坐下一趟车。几个穿制服的经警正在三印门口打扑克,这个厂也曾是一个上千人的大工厂,几年前倒闭了。看着厂内萧条的影像,池怀虚心里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很想知道这个厂垮了几年了,那上千人现在在干什么?过得可好?既然他们可以生存,现在国家政策也鼓励人才流动,为什么我们就不行了呢,想到这里,池怀怀虚心中一阵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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