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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瓷最终没有拒绝阿幸,一是她最近确实有些心力交瘁,连夜开两小时长途太累,她想偷点懒,二是心里清楚这男人来找她肯定有事,不然不会突然“造访”,所以就由着他去。
路上两人没什么交流,原本都是比较安静的人,如此大约开了一小时,眼瞅着前面2公里处有个服务区,阿幸转身看了眼沈瓷,她靠在椅子上闭着眼,耳朵里塞着耳机,以为她睡着了,所以没问,直接把车子开进了服务区。
阿幸在服务区的停车场停好车,沈瓷依旧闭着眼睛没什么反应,于是他便脱下自己的外套盖至沈瓷肩头,自己穿了件薄毛衣下车。
阿幸先去超市买了两包烟,又随手挑了几样零食,出门的时候闻到一股栗子香,现在正是吃糖炒栗子的好时节,于是在外面转了一圈,终于找到卖栗子的小摊,称了一斤用牛皮纸袋兜着往回走,可走至车前发现原本坐在副驾驶睡觉的沈瓷不见了,他的外套被随手扔在座位上。
阿幸心里一沉,兜着东西去找。
春节期间服务区的人挺多,来来往往的一群群散得到处都是,阿幸在停车场找了一圈没找到,打算再去超市那边找,可一扭头发现沈瓷站在取水龙头旁边的柱子前面。
阿幸走近一点才知道她在打电话,手里拿着一只保温杯,前后都是排队倒热水的人群,她也排在队伍里,却举着手机跟谁在通话。
“……今天来不及,明天我会打钱给你……我说我已经知道了,这么晚银行已经关门,而且我人在高速上……你不用跟我说这些理由,他输钱是他的事,我并不欠他,你也不欠他,再说我又不是提款机,你张嘴就要两万……不可能,我只有两千,明天打你卡上……你……”沈瓷的声音突然中断,口吻透着一丝急躁,她狠狠抿了一口烟,从排队倒水的队伍里退了出来,走至旁边角落,“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刚给周医生打过电话?……妈,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上次欠他的钱我还没还完,你又去问他借钱?……你向他借钱之前有没有问过我?……他是我什么人?我跟他没有关系……”沈瓷略带干涩的嗓音散在冷风中,瘦削的身影一半被人群挡住。
阿幸抬手搓了下被风吹僵的脸,转身想离开,又见沈瓷挂了谢根娣的电话,重新拨了一通号码。
很快那边便接通了,她低头又抿了口烟,再拿捏烟的手抱住自己一侧肩膀。
“周医生,抱歉这时候打扰你…”她的声音比刚才明显柔和了许多,顿了顿,“我妈是不是给你打过电话?……不用,真的不用,你别再借钱给她,她还不上的,而且也没必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麻烦你以后别再接她电话……”话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了一下,此后便不再有声音,不知是那边在讲还是双方都处于沉默中,如此过了大约半分钟,阿幸才听到沈瓷再度开口,“我在去苏州的路上,要在那边住几天,等我回去吧,回去之后跟你联系。”随后她主动挂了电话,抬手又抿了一口烟,把剩下半截烟头扔到旁边的垃圾箱,拎着杯子回头,却刚好撞上站在她身后的阿幸。
两人中间还隔着一排人群,取水的队伍似乎变得更长了,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旅途中这点热水便成了取暖的唯一来源,而两人隔着人头对望了数秒,最后还是阿幸先走过去。
“我来排队吧,你先回车里!”他接过沈瓷的水杯,又把自己手里拎的那袋零食和栗子递过去。
沈瓷顿了顿,但最终还是照办。
阿幸过了十几分钟才回来,开了车门带进来一阵寒气,包括他身上明显还没散干净的烟草味。
“你的杯子!”他把装了满满一杯热水的杯子递给沈瓷,自己侧身系好安全带。
沈瓷没吭声,阿幸系好安全带之后转过来见她没动静,顿了顿,问:“冷不冷?”
沈瓷还是不吭声。
阿幸有些无奈,又见那袋栗子搁她膝盖上似乎没有动,于是又开口:“刚好见超市旁边有卖,随便称了点,应该还是热的,你要是没吃晚饭的话先垫垫饥。”
沈瓷这才转过脸来,却不说话,怔怔看着阿幸。
阿幸低头喘了一口气,有时候他完全不敢直视沈瓷那双眼睛,缓了会儿才终于忍不住问:“刚才电话里的是你妈?”
沈瓷:“……”
阿幸:“又问你要钱?”
沈瓷:“……”
阿幸:“呵,真是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啊!”
沈瓷:“……”
全部都是阿幸的自言自语,气氛僵到不行,阿幸咽着气低头,过了几秒之后才重新开口:“这些年你一直没回去?”
“你觉得呢?”沈瓷终于回了一声,态度却极其冷淡。
阿幸苦笑,他何尝不知道呢?
“你恨你妈吗?”
“换做你,你恨不恨?”
阿幸却摇头:“这个比喻不能成立,我都不知道我妈长什么样子。”他是孤儿,据说出生没多久母亲就死了,从小过得也不容易,其实从本质而言阿幸和沈瓷其实是一类人,出生寒酸,被上帝所弃,孤苦无依,唯一不同的是两人扮演的角色不同。
他是以“帮凶”和“施暴者”的身份出现在沈瓷的生命里,而这种原始的对立关系导致沈瓷在心里始终卡了一根刺。
“你一共见过我妈几次?”沈瓷突然问。
这真是一个残忍的问题,对双方都残忍,但沈瓷逼他回答,阿幸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不记得了,但那两年每次的账都是我当面跟她结的。”
“所以你把它称之为账?”
“沈瓷……”
“每回你们来学校一次,我去那间小旅馆一次,完事之后你就会去找我妈结一次账,对吗?”
阿幸越发不敢看沈瓷的眼睛,他低下头去,窗外不断有人影走过,车内却是一副快要窒息般的气氛。
难得扯开的话题一下子又像进了死胡同,直到耳边沈瓷用一种近乎自嘲的口吻说:“真像一场皮肉交易啊,我妈是老鸨,你是皮条客,而我就是那个被剥光了扔在床上卖的妓女!”
“沈瓷……”
“难得不是吗?那两年你每回付钱给我妈的时候难道就没有这种感觉?”
“没有!”
“没有?居然没有?呵……那当时你怎么想?”
“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付完这次我就去学校把你接走,我们换个地方,换座城市,我可以挣钱养活你,你也能继续读书,再也不会让你吃那些苦!”阿幸一口气说完,带着一种沈瓷从未见过的情绪起伏,随后车里的空气仿佛一瞬凝固。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熟悉却又陌生,连带着十年前那些日夜反复的绝望汹涌而来。
真是可笑啊,那一刻沈瓷心口剧烈战栗,憋着一股酸痛感低下头去。
“你说你想带我走,可是每次都是你把我领过去的,你会蒙上我的眼睛,把我带到那间小旅馆,完事之后又是你去收拾残局,帮我把身子擦干净,替我穿衣服,再把我送回学校去……知道这像什么吗?”沈瓷忍不住真的笑了一声,“就好像你是一个地狱使者,一次次把我推进地狱,一次次再把我从地狱里带出来,可是你没有带我离开,整整两年时间,你有那么多机会,但是你还是把我留在了那里……”
沈瓷没有怨过任何人,这么多年,她吃了这么多苦,但是凭心而论,她真的没有怨过任何人,甚至她连命运都不怨,只是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去捱过那些岁月,但她不喜欢听阿幸讲这样的话。
“如果你真的想带我走,为什么没有付诸行动?……毕竟想和做是两码事!”她淡笑着把话说完,还带着一种嘲讽感,没有责备和怨恨,却如利剑般直插阿幸心口。
这些年他一直不敢回忆十年前那些事,有些话也一直不敢说,甚至再遇沈瓷之后都没勇气跟她长时间呆在一起,可是这些懦弱与愧疚远不如沈瓷说的这几句话。
她只是轻描淡写,却如一张网兜下来把阿幸彻底埋入永不见天日的地狱。
对啊,想和做是两码事,而事实是无论他当年多心疼多不愿意,他还是把沈瓷带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车里空气好像被彻底抽干净了,阿幸低头杵在那里好久,直到旁边车子启动发出鸣笛声,他才从思绪里面将自己抽出来。
“我是不是再也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补救?”沈瓷还是笑,摇头,“你不需要补救,说到底你并没欠我什么,罪魁祸首也不是你,行了,走吧,我们已经在这耽搁了半个多小时。”
后半段路阿幸变得更加沉默,反而沈瓷的情绪慢慢平稳了下来,后半段路她甚至开始戴着耳机剥栗子吃。
阿幸知道她有超强的自愈力,十年前一次次在那间镇上的小旅馆里奔溃,但只要给她数小时,陪她抽两根烟,她不哭不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很快就会平静,可这种超强的自愈力来自哪里?来自于这么多年她所受的绝望和苦厄,就像周而复始的轮回,没人能够救她,她若不自己治愈就只能去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