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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阔别三年的小王庄村,已是晚上七八点钟了。
但“活阎王”家院门口仍站了五六个人在等。
他们上午听说我没死在朝鲜战场,活着回来了,所以傍晚的时候就聚在这儿等。
人群里有二赖子两口子,还有顺子两口子,还有两三个村里的积极分子,其中有个二十多岁的小媳妇我不认识,可能是这两年从外村嫁过来的吧。
看见三麻子赶着驴车载着我回来了,众人纷纷叫着围了上来,挣着搀扶三麻子和夺我的黄挎包。
簇拥着我俩进了院子。二赖子和顺子就又忙活着卸车套牵驴。
一众人进了屋,点了挂在墙壁上的煤油灯。
三麻子首先被二赖子和一个叫大憨子的小伙子争抢着抱上了炕,问我们吃饭没,紧接着顺子媳妇和赖子媳妇及那个陌生的小媳妇就跑到灶房丁零当啷的忙活起来。
我坐在炕上看看赖子他们颠着脸,咧着嘴的站在炕下,一副副巴结的样子,就感到纳闷。
麻子只是一个小村长,也没啥权利,他们咋这么毕恭毕敬地挣着往上贴呢?难道是家里都解不开锅了,来跟三麻子争取救济粮?
不对,现在是深秋了,地里的庄稼也都收上来了,按说不应该缺吃的。
那是咋回事呢?也有可能三麻子这几年的威信确实高,村人都把他当土皇帝了吧。
三麻子招呼着他们坐了,二赖子先用纸卷了一支旱烟,双手递给三麻子,顺子忙从兜里摸出火柴,哧啦划燃,双手捧着火头就往他嘴上凑,那个叫大憨子的小伙子却猛然打了个喷嚏,竟把火扑灭,顺子刚要瞪眼,大憨子却也急急划了根火柴,凑到了麻子那支烟上。
我娘,竞争很激烈呀,我脑子一团迷糊,却始终解不开这谜团。
三麻子美美地吸了口烟,已领导和长辈的语气跟他们说起话来,我认真听了几句,无非是些要好好听党的话,多为村民服务之类的虚套。
而奇怪的是三个人听的皆非常认真,那个叫大憨子的小伙还从兜里掏出张纸片,并摸索出一支铅笔头,要记录下麻子的讲话。
二赖子见此不服了,转头骂道:“你特娘的装啥装,认的字吗?一天学没上,虫大帽蛤蟆……”
大憨子脸一红,眨巴眨巴眼,看看我,又望望三麻子,犟道:“我咋不认的,我不会写字,这不是要跟胡村长大叔学吗?真是的……”
我不由暗笑,麻子到底有啥魅力,让这三个,不,三对夫妻这么巴结讨好?
三麻子呵呵笑道:“对,憨子这种精神你们要学,谁特娘的开始会认字?新社会了,国家和平安宁了,趁着这大好机会,不学习还想干啥?等以后咱村里写个黑板报,写个标语,写个讲话报告啥的,都必须用着文化。”
他这几句话,把二赖子三人说的跟鸡啄米似的连点头,说胡村长说的对,我们现在就努力学认字,为建设社会主义尽最大贡献。
见三麻子满意地点头,顺子又得意地说道:“我媳妇认的字,经常在家看报纸……”
二赖子一听,翻了翻白眼,立马驳斥道:“她个地主婆子,认字也是旧社会的字,还有,那报纸是不是你们从村部里偷家去的,这是犯法的行为。”
“对,只有胡村长大叔这样的老革命才能读党的报纸,她一个地主婆子……”大憨子一眨眼,“哎?她是不是国军特务?要了解党的政策情报,报告给潜伏的国军?”
我靠,这一句话出来,顺子嗷的一声,抓住他的胳膊抡拳就打。
大憨子因为心虚,只有忙招架,却不敢还手。
我见此,忙欠身扑上,奋力把两人拉扯开,而二赖子则在一边看热闹。
这情形很诡异啊。
三人三个心眼,互相斗,到底啥意思?
三麻子也火了,大声斥责着他们,挥手赶了出去。
二赖子站在那儿颠着脸想讨好,也被三麻子撵出了屋。
这时,饭坐好了,三个女人端盆子的端盆子,拿碗拿筷子的,笑嘻嘻地就进了屋,对刚才她们男人的争吵却压根不当回事,就跟没发生或没听见似的。
三麻子也换了张脸色,客气地招呼她们坐了,让了让,她们皆摆手说早在家吃饱了。
于是我俩也不再客气,抄起筷子吃了起来。
三个女人就那么坐在炕下凳子上看着我们吃饭,一声不吭。
因两三年没在女人面前吃饭了,尤其还是三个,我就有些羞涩,吃了块苞米饼子,夹了几筷子菜,便说吃饱了。
三麻子瞥了我一眼,转头对三个女人道:“大妹子同志,你们还有啥事吗,没事快回家早点歇着吧,明早还的下地干活呢。”
三个人忙说没事,赖子媳妇刚要站起来走,见其他俩人仍坐着不动,又迟疑地坐下了。
我靠,肯定有事的,男男女女轮番黏糊,要说没事,鬼才信。但这事似乎还怕人,都不想让对方知道,但每个人心里却都明镜似的。
三麻子见她们不走,也就不再催,乒乓吃完,刚放下筷子,三人齐刷刷地站起来,争先恐后地抢碗筷菜盆往外拾掇。
我更迷糊了,暗暗赞叹,麻子不愧是个人物呀,这两三年没见,竟混的跟皇上似的,厉害!
三人去了灶房,我瞅瞅窗户外,探头低声问三麻子:“三爷,她们……”
三麻子摇头叹了口气,身子一仰,靠到了炕头的被褥上,道:“都想当官。”
当官?当啥官?难道三麻子老了不想干了,他们想挣这个村长?
不对呀,在路上的时候他说过,等他退了就让我干,我还不稀罕呢。
那副村长?也不对呀,二赖子就是副的,难道他犯了啥错误,被三麻子撸下来,又要另选个?
我刚要再问,二赖子、顺子和大憨子突然咧着嘴闯了进来,连问胡村长大哥大叔的吃饱了?
我晕,原来他们一直没走呀。
三麻子蹙了下眉头,带搭不理地沉着脸让他们坐了。
而三个女人在灶房三下五除二的洗涮完毕,也都挨挨挤挤地进来站在了门口。也都一声不吭。
三麻子见此,叹了口气,道:“咱村选拔妇女主任这个事呀,你们不要急,我会全盘综合考虑的……”
原来是这个事呀,靠,怪不得这么积极呢。
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村长和妇女主任算是平级干部,不用下地劳动,就是跑跑腿,传达一下上级的政策和指示,工作既体面又轻松,是农村妇女最羡慕的岗位。
他们几个一听,连声说是,抢着说胡村长的好话。
而我趁着这机会,就在三个女人身上扫描了几眼。
赖子媳妇还是那么胖大,可能整天下地的原因,脸盘有些黑红,留着妇女头,穿着件灰蓝色褂子,胸脯更大了,鼓囔囔的像揣了两个大皮球。
她的孩子应该有三四岁,也离地了,但没领着,在家睡了?
顺子媳妇呢,也是个妇女头,穿月白色褂子,蓝裤子,黑平绒鞋,腰身收的恰到好处,人显得更利索,不愧是当过几天姨太太,会打扮自己。
疑似大憨子媳妇呢,有二十三四岁,长的不高不矮,头发梳了个辫子,却用发簪挽在脑后,额头光洁,柳眉杏眼,挺鼻头,长方脸,嘴唇丰厚,下巴微翘,一件大红褂子裹着丰盈的身体,裤子是酱紫色的,鞋子也是红的,整个人看上去别有一番风韵。
我心里就奇怪,大憨子黑不垃圾的,人不高也不帅,脏兮兮的,咋能娶到这么个俊媳妇?
而顺子媳妇站在门口也不时偷偷瞄我,我忙正襟危坐。
这时,三麻子烦躁地朝他们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没你们说的那么好,也不愿听这些漂亮话,今晚先这么着吧,明天一早还的下地呢,都快回去吧。”
众人见此,也就不好意思再赖这儿,说了几声感谢话,拥挤着出了门。
三麻子让我出去送送,顺便关门。
我跟在他们屁股后来到院门口,和他们一一道了声,转身进了门,关上。刚要去茅厕小便,忽听院门“梆梆”敲了两下。
“谁?”我疑惑地问道。
门外传来二赖子的低叫声:“郭子,是我啊,你二叔。”
咦,难道他漏下啥东西,要回来拿?
我心里嘀咕着,返回门口,哗啦一下敞开门:“咋的了?”
二赖子嘿嘿着闪身挤了进来,附在我耳边道:“大侄子,你跟你三爷说说,让我家你二婶当妇女主任吧,咱不说别的,她人不奸不坏,咱还在一屋住过,这点面子不给?你说是吧?”
我不置可否,只好道:“那行,我跟他说说,中不中我可管不着。”
“行,行,大侄子,你操心了,隔天去我家,我逮只兔子,咱爷俩好好喝一壶,嘿嘿……”他爱惜地拍了拍我的肩,转身出了门。
我望见他走出不远,一个人影就从路边出来,和他嘀嘀咕咕地顺着大街走了。那肯定是他媳妇。
我脑子里忽然闪出我杀人的事,心里咯噔一下,这若不让他媳妇当妇女主任,她一气之下,会不会把丑事说出来呢,若说,我就死定了。
这特娘的,我蹙了下眉,刚要关门,忽听街上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大兄弟……”一个女人轻叫着就来到了门口,是顺子媳妇。
我娘,又来一个求官的,而且还是跟我有一腿。
我讪讪地叫了声:“嫂子……”
她闪身进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低声道:“这么多年,你在外面没想我?”
我脸唰的一热,不知咋说好,吭哧道:“我……”
“你不想我,我可是老挂着你呢,哼!”她用手搡了下我的胳膊,“跟你说个事。”
“嗯。”我应了一声,肯定又是当官的事。
“你跟你三爷说说,其实我最合适当妇女主任,有文化,也能读报纸,能跟得上新形势……”毛遂自荐,她似乎也有点脸红。
我能说啥呢,只有答应的份。
好歹把她哄走了,忙关门。
不料,大憨子又来了,嘿嘿着说这两年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娶了媳妇,要我明后天去他家喝喜酒,算是补上。
其实我跟大憨子以前也没啥交情,他这么说,全是为了那个妇女主任的岗位。
唉,人啊,现在新社会了,平安了,都挣着当官。
若日本鬼子还在,打死他们也不会抢官做。
我笑笑应了。把他又打发走,关门上了趟茅厕,回到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