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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具近似骷髅的脑袋空洞洞地看着我,没了嘴唇,只露着牙龈的嘴巴一张一合。
“你是哪儿的,叫啥名字?”骷髅继续问道,声音非常怪异,好像是从骨头里发出的。
他残破的衣服里瘪瘪的,其身体可能已瘦干成了木乃伊,或早被老鼠啥的啃光了,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吧。
因为袄袖子里露出的手,也跟干柴似的,皮也都没了,只剩下骨头,跟蟹子爪似的弯曲着。
这小孩,很可能是窝在这儿冻饿而死,后被老鼠啥的啃了,骨髓里就有了动物的因子。
我知道,我碰上鬼魅了。
我脑袋一片空白,但不敢再看他,更不敢跟他对话,老一辈人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能跟鬼对话,否则,人与鬼的气息就会在无形中被打通,那自己也就成鬼了(鬼附体,比诈尸更可怕)。
怎么办?赶紧跑吧。
我壮着胆子,一声不吭地起身就要往外钻。
那小孩紧问道:“你要干啥?坐下!”
若给一般的人,这时候不是一屁股坐下,就是惊叫着撒丫子窜,或哭求着饶命,而这,也正好激起鬼魅的活力。
哭求?鬼是冷血怪物,没丝毫感情的。跑?你能跑的过鬼魅吗?坐下?那正好中了它的计。
我既不回应,也不听从,更不敢撒丫子,而是装作没听见似的,手脚僵硬地钻出了草垛。
只听见里面还在叫:“你坐下,我跟你说个事……”
我紧张的要死,脑袋发沉,手脚也僵硬,甚至连站都站不住了,呼吸也困难了,老是感觉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着。胸腔急剧起伏着,拼命喘气。
但我不敢就这么跑,必须毁掉它的肉身,否则,霉运就会跟随你一生。
我哆嗦着从兜里摸出火柴,因为太紧张,也太颤栗,连划几根都瞬间灭掉。
草窝里那个男孩听到了划火柴的声音,破口大骂起来:“你特么想死是不是,赶紧扔掉,再不走,老子出去掐死你……”
我脑子里立马闪现出它那螃蟹似的爪子,更紧张的要死。
一把从火柴盒里抓出七八根,“哧啦”一下划着了,忙用双手捧罩着往草垛上凑,不料,不知哪儿来的一阵阴风,一下子又把火种扑灭。
我娘,我头都要炸开了,眼前一片鬼魅的身影,耳朵嗡嗡直响。
里面的小孩仍在大骂,且声音更高亢凄厉:“我*你八辈祖宗,我让你断子绝孙,永世不得好……”
我知道,我若不出声,它是动不了的。
我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压力,从草垛上抽出一把干草,又抓出一把火柴,抖索着划燃,终于引着了草,慢慢凑到草垛上,看着微弱的火苗一明一灭的在草上闪烁,心里紧张的连气都喘不动了。
好在,那火苗一窜一窜的,渐渐蔓延开来,火借风势,骤然“轰”地一声,成了一团火球。
随着大火噼里啪啦的燃烧,草垛里传出了凄厉瘆人的惨叫和哭嚎声,那声音,惊天地泣鬼神。
我无力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虽然面对着炙热的大火,但身子抖得却像风中的稻草……
我病了,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痛的要死,就那么躺在冰天雪地里,躺在火堆旁,迷迷糊糊地一直到了天色大亮。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模糊地望见路上有人影在走动,却没人注意到我。
我竭力想发出声音,呼喊他们,但费了半天劲,只在喉咙里咕噜出几声,别说远处的路人,就是我自己,也听不清在说啥。
我知道,我若这么一直躺下去,肯定会死掉,我想起了玲花,还有荷花。
我不想就这么死掉,我还年轻,还有很长的岁月要过,和玲花,或者荷花,还有……我播下的‘龙种’。
我想看看他(她)长的随谁,不论随我还是随“大花瓶”,都应该很健壮,很漂亮。
我就那么躺着,脑子一会迷糊,一会清醒,我隐隐看到了玲花头戴蓝围巾,穿着破袄裤,挎着篮子从路上走来。
又发现荷花一直在哭,在一个很大的房子里,守着一具尸体在哭。
那尸体是我吗?还是她的儿子狗蛋?
噢,我也叫狗蛋,如果,她同时失去两个叫狗蛋的男人,心理能承受的了吗?
我哭了,出不了声,只有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汩汩地流到耳边,渗进头发里。
一阵轰鸣声传来,震得地面都颤抖了。
我艰难地转过头去,模模糊糊地望见两辆卡车在路上驶过,那肯定是鬼子的车,他们要去干啥?是抓我们吗?
我又想起了三麻子他们,他们若一觉醒来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着急,疯狂地寻找我?
或者急匆匆地继续逃离?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个谜。也没心思再去想了。
我不想死,要继续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可能拥有玲花和荷花,也还能知道三麻子最后的结局到底报了没报了仇。
这个世界诱惑力太大了,它驱使着我拼尽最后一点气力,一点点地爬到了路边,然后一头扎在雪地里,失去了知觉……
等我一觉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位慈祥的老者。
老者见我醒了,忙惊喜地喊来正在灶间忙活的老伴,两人高兴的不得了。
老者说,他推着车,载着老伴去走亲戚,见我趴在路边,刚开始吓了一跳,以为是死了,本想急急走过去,但老伴非要他停下瞅瞅。
他只好放下车,走到我身边,伸手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只是额头烫的要命,知道我是发烧了。
夫妻俩便把我拖拉到车上,老伴在车架另一边扶着我,也沉着车,把我推回到家里,找来乡村郎中抓了药,而我,醒来的那一刻,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我这辈子,遇到的好人无数,但救我命的,老者夫妻是第一个。我终生感激他们,刚解放的时候,我去找过他们,但夫妻已在几年前过世了,我哭了一场,倾其所有,给了他们的儿子八块大洋……
唉,不说这个了。
我在老者家调养了两天后,就又继续去寻找玲花,周边的七八个村子,都跑遍了,没有任何她的音讯。
没办法,我准备去济南城里找,但在路上,无意中听到几个进城的乡民闲聊,说一个警察局长和他老婆被人杀了,鬼子在四处抓人呢。
我做贼心虚,就不敢去了,只好躲在进出城门必经之路的一片树林子里呆了一天一宿,终没能发现玲花的身影。
最后失望之下,又去了宋家庄,想带荷花一起私奔。
进了村,来到她家门口,见院门紧锁,村人说,两口子前两天就被几个警察开着车带走了。
显然,是因为他们的儿子的事。
我不敢在这儿呆下去了,急急出了村子,望望空旷的四野,心里突然迷茫起来。
我不知道现在该去哪儿,没家,没了玲花和荷花,也就没了投奔的动力和目标了。
我心里渐渐恐惧起来,又想起了以前讨饭的日子,还有玲花的笑脸,荷花的温柔……
我哭了,在空旷的原野上漫无边际地走着,泪水顺着脸颊汩汩地流了下来,任凭冰冷的寒风打在脸上,却再感觉不到以往刺骨的痛疼。
玲花,也许还在济南府的大街小巷里苦苦寻找我,她纤弱孤单的身影,还会伴着日月轮转,在瑟瑟寒风中苦苦寻觅。
荷花,也许还在日本人的审讯室里受着酷刑,只是不知,她若知道了是我出卖了她的儿子,会不会痛恨我?因为,若没有我,她的儿子肯定不会死,虽然是个败家子,但总归是她的儿子呀。
还有三麻子,一枝梅……
我不敢再想了,猛然抹了把脸,仰头冲着灰暗的天空连吼了几嗓子,像一只孤独的狼,绝望之下,忽然产生出了某种冲动。
我要活着,好好的活着,独自去闯出另一条不可预知的路,因为我才十八岁,还有很长的岁月要过。
我在旷野上走了好一段路,心理也渐渐坚定下来。
那么,接下来,我要哪儿,去干啥呢?
回潍县?不行,我听宋小宝说过,整个山东地界,全都被日本人占领了,我即使回到那儿,也没好日子过,更不敢去挖出财宝带在身上,何况,那儿也没了任何亲近的人了。
去德县找“大花瓶”?,无异于送死,他们正满天下通缉我们呢。
去追随三麻子?那种受束缚,受打击的日子,我是真的够了,另外,他们要去重庆,而宋小宝说过,长江一带,日军和国军正在调集兵马,准备决一死战,去西南的路线早已被中日双方层层封锁死了,南下的路,步步维艰。
东、南、北是不敢去了,只有往西?
宋小宝还说过,西北方,山西一带还没被日军占领,因为那儿地贫人稀,日军无暇顾及。
唉,有文化就是好,天下局势都能知道。
我心思一顿,决定往西北去,逃离鬼子的控制区,或许那样我就不会再受到他们的通缉追杀。
主意拿定后,摸摸兜里,空空如也,出远门总不能沿路乞讨着去吧,再说现在长大了,诺高的汉子再去讨饭,会被人骂死。
我想起了三麻子的“生死之交”阿云。去她那儿,看看能不能给点盘缠,另外,三麻子跟黄富贵一家的恩怨之谜,也是我颇为好奇的。
或许,临走,能从她那儿解开这个谜团,因为,我特么稀里糊涂地落到这个地步,也不知为啥呀。
死麻子光说报仇,到底报的哪门子仇?他吊毛没损失一根,把我这个局外人却害的‘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不弄明白,我死也不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