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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二人一触即分,苻坚则略带尴尬地偏过头去:“走吧,这儿风大。”
任臻舔了舔唇,没说什么,便也起身尾随而去。
接下来大军入城,安民整军更是忙乱,直到入夜杨定才回来复命,没想到这一次他还当真不是空手而回了。
苻坚与任臻无语地看着杨定身边的发乱髻散尤难掩丽色的盛装女子。
任臻拍了拍脑袋,纳闷道:“沮渠蒙逊变性了?”
苻坚:“。。。。。。”
杨定抬手抹去额上油汗:“末将在城东发现沮渠军动向,正欲急追,谁知途中忽有数架战车倾翻阻道,数十个北凉士兵正负隅顽抗——”
任臻扶额:“然后你杀退敌军,就发现车中皆是女眷?”杨定点了点头,没好意思说他发现车中之人是个女子之后本欲绕行,继续追击,谁知那女子破口大骂其“乱臣贼子”“窃国篡位”,他不堪其扰,又无可奈何,兼见耽搁了太多时间再难觅沮渠蒙逊的踪迹,只得灰头土脸地带着该“战俘”回城复命。
苻坚与任臻互看一眼,知又是沮渠蒙逊弃车保帅之计,在修罗战场之上,向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怕也只有杨定这样尚存仁心之人才会因为怕伤及无辜而止步不前——可见沮渠蒙逊从任臻破城到杨定追击,一步步都在谋算人心。
不过能被沮渠蒙逊当做挡箭牌的,应该也不会是寻常女子,果然见那女子昂首朗声道:“我乃北凉公主!尔等既灭我国,无须多言,杀了我便是!”
任臻回过味来了——北凉名义上还是吕氏天下,她既自称公主,吕纂早死,生不出这么大的女儿,想来是吕光所出,没想到被沮渠蒙逊从姑臧一路带到了张掖。不由笑道:“你既是吕光之女,难道不知堂上所坐何人?”
那吕氏公主为人所俘竟也毫不畏惧,当即昂首答道:“当年年幼,在明光宫中只遥遥得见一眼,却也知道苻坚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杨定吓了大跳,忙喝止道:“不可妄言!”
吕姝冷笑道:“我何曾妄言?父皇本已为凉州之主,顾念旧情而迎回苻天王,谁知不过三年,天王就能反客为主,毫不客气地夺人江山!”
此话说地斩钉截铁,绝非闺阁中人语气,在场诸人闻言皆是一愣,还是任臻先猜出了些许因由,不由微一冷笑——沮渠蒙逊对女子向来甚有手段,要蛊惑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又有何难?难为她在最后关头被弃若敝履,还以为那个仓皇撤退的“张掖公”是救国危难的“大忠臣”呢。
杨定见任臻脸色陡变,恐他关心则乱,一怒之下会真格地处置这太敢讲话的纤纤弱质,届时苻坚便是有心宽仁也断然不会去逆他之意,赶忙一拽吕姝的胳膊,横眉怒目地道:“闭嘴!”吕姝性子却烈,一把挣开他的手,断然道:“无知莽夫也敢对本公主无礼!”
任臻挑了挑眉,起身踱到她面前,抬手指了指杨定,忽然厉声道:“公主?你是哪门子的公主?!若非这‘无知莽夫’你早已命丧马蹄之下!还由得你在此摆谱?!”吕姝被他吼地一怔,又听他疾言厉色地连连诘问道:“你父亲吕光生前虽据有凉州,可从敢未称帝,反以臣礼迎回旧主;被他的亲儿子你的亲大哥逼死沙场之后,‘懿武皇帝’的谥号还是你口中那个‘反客为主’‘忘恩负义’之人给追封的——凉州从头到尾都属苻氏,却是谁夺谁的江山?!你再敢大放厥词侮辱他们,我有千百种方法让‘公主殿下’求死不能!”
他的表情阴森狠毒,吕姝被吓地倒退一步,正好踩在杨定战靴之上,杨定在后扶挡了一把,正想开口解围,一直高坐主位一声不吭的苻坚忽而缓缓起身,低声道:“够了!”他走到二人中间,将已成惊弓之鸟的吕姝拉开:“后凉国祚的确传至吕氏,吕纂谋逆,罪不及家人。她既是吕光之女,自也是后凉公主无疑,岂可见故人之女沦落受难?”
任臻几乎没能听懂,他反应不过来似地微张着嘴扭头看向苻坚——苻坚却没看他一眼,径直命人将吕姝带下,好生安置。
事后杨定放心不下,亲往查探,刚掀开营帐一角,便见里头碰地一声摔出一只杯盏,随即是吕姝的娇叱之声:“莫以为我不知你们天王在想什么,张掖城中匈奴人居多,沮渠蒙逊虽暂时撤退,留在城里的残余势力却还是千丝万缕,苻坚想要利用我们这些被俘的皇族来出面安民,尽快稳定张掖局势——我绝不如他之意!”
杨定在外听了,不由心中暗暗一点头:倒有些见识,非庸脂俗粉。
在内与其说话的乃是苻坚亲信,护龙卫的新任统领阿尔泰,在姑臧之乱中因其勇锐而被苻坚从个普通士兵破格擢升为亲卫军的首领,见个黄毛丫头胆敢对苻坚不敬,便不耐地蹙了蹙眉毛,略带粗暴地道:“你那嫂嫂杨太后都已同意出面安民,你还守哪门子节?”
吕姝冷笑道:“那是因为我们天王如今在你们手上,我嫂嫂挂心儿子安危才被迫与你
们合作,苻坚若真仁义宽怀,便不要为难孤儿寡母!”
果然伶牙俐齿。杨定心道:怕只有任臻才能令其哑口无言。
阿尔泰果然被气地说不出话来,偏拿她无法,想是苻坚先前交待过不能动粗,只得气哼哼地拂袖而去。一出来便与杨定撞了个正着,便抬手抱拳,对杨定行了个军礼。
杨定无声地摆了摆手,又示意他前行数步离开此处,方才悄声问道:“怎还要劳动你的护龙卫亲自看管?”
阿尔泰无奈道:“这便宜公主的待遇比那五岁的小天王吕荣的规格还高,她犹不知足,镇日里信口雌黄,哪里像个养在深宫养尊处优的公主?!”顿了一顿,也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天王亲自下的令,让我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靠近,特别是那位‘任将军’。。。”
杨定微怔。阿尔泰乃苻坚亲信,自也知道任臻真正的身份,所以军中无论何处,就没有任臻不敢踏足的,所以苻坚才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只是,区区一个亡国公主,哪怕是为了已死了的吕光,却也不必如此小心啊。
他越想越不解,更兼心头莫名沉重,回去之后便不由自主地踱到任臻面前,很认真地观察他。任臻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大个子,你挡着光了。”杨定只得望旁一让,踯躅半晌后开口:“那个。。。今日之事你莫要放在心上。。。”
任臻严肃地一摇头:“那怎么能行?我记一辈子!”抬头望向杨定讶异而略带无措的眼中,他扬起写了一半的文书,勾起唇角道:“今日让沮渠蒙逊侥幸逃了,怎可能不放在心上?我估摸他应该会东逃投奔慕容垂,所行路线皆要翻过陇山,我想若是星夜传讯各大关隘,截击一切可疑之敌,或许还能来得及截住此人!”
杨定张了张嘴,他原以为任臻一语不发一个人在角落里涂涂写写是为白天苻坚因处置吕姝而与其意见相左之事不快,谁知竟是他多虑了。他挠了挠头,苦笑道:“我还以为。。。”
任臻与他多年兄弟,当下截住他的话头:“大头行事向来自有主见,他肯礼待吕姝,总有他的理由。”
杨定被哽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颇觉得尴尬地附和了几句,便即告退。任臻独自一人继续奋笔疾书,写着写着就不成了章法,越发横七竖八怒气勃发,他啪地一声摔下毛笔,文书上顿时晕开好大一处墨渍:苻坚居然为了一个被洗脑的战俘当众驳斥他?!就算她是个女人,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这老不休就能这么颠倒黑白?!
想到此处,任臻自己先愣了一下——漂亮女人?不至于吧?苻坚都能做人爹了!
那可难说,苻坚贵为帝王,前半生可是没少惹风流债,先前那么宠慕容冲,也不妨碍他左一个右一个地封妃纳嫔,七年前长安一战前秦国灭,一宫粉黛俱是风流云散,如今他好容易在凉州站稳了脚跟,后宫却一直空无一人。。。
他越想越不得劲,面色铁青地重新抓回毛笔,自己对自己道:不至于。苻坚不至于。
但他没想到,待收复张掖诸事暂告段乱,准备回师姑臧之时,苻坚召集部下,当众宣布要正式册封吕姝为公主,回京之时即行册封典礼。
此事不一会儿便传遍三军——入凉以来,四处征伐,苻坚胜仗打地多了,却没哪回肯这般高看一个俘虏,自然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而后凉如今的主力天王军乃是姑臧之变后,苻坚为对抗沮渠叛军而重返凉州自民间募兵筹建的,因而行伍之中多屠狗贩夫的彪悍之辈,说起话来便更是直白露骨。
有说“你见过哪个俘虏能让阿尔泰将军亲自看管?而且那吕氏公主据说一直不肯低头,脾气大地很,若非天王看上了她,怎肯容她一介俘虏放肆至此?”
又有说“若论模样,仿佛那杨太后成熟妩媚,更甚那青茬儿许多,要俺是天王倒宁可选她!”
立即有驳斥嗤笑之声传来“你知道甚么!杨后已徐娘半老,怎及的上公主风华正茂?天王如今后宫空虚无人入主,若要做皇后,少不得也得是个冰清玉洁的名门之女。”
“嗐~反正都是俘虏,不如将这对姑嫂一并儿收了,也免得左右为难~”
在一片哄笑声中,杨定自暗处走出,黑着脸斥道:“一个二个都不要命了?须知妄议君上,按律当诛!”
诸将被唬了大跳,全都噤若寒蝉地愣在原地——杨定平日虽不苟言笑木讷少言,却从未对他们这般疾言厉色,连忙告罪认错,谁知杨定竟反常地不肯罢休,坚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谁的求情都不理会,硬是命左右亲兵将方才说笑最放肆的三四个小将捆到营前,结结实实地各打二十军棍。
辅国大将军难得动怒,谁敢留手?硬是将这几个刚在张掖之战中杀敌英勇而崭露头角的军中新贵抽了个血肉横飞,那几位倒都咬牙死忍,不敢惨叫,数百人围观的大校场上静悄悄的,唯有沉闷的棍击拍肉之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杨定双手负背,面无表情地踱着步,扫视大气不敢出的众兵将,冷冷地道:“军有明法,不得造谣生事,遑论妄议君上!此次小惩大诫,若在军营之中再闻此类无稽之谈,从严治罪!”
一时杖责完毕,亲兵扶起,士兵们见受刑诸人的臀股之间已然鲜血淋漓,不得行走,不由各自悚然,鸦默雀静地各自散去。
人潮退尽,原地现出了一个驻足不动的身影。杨定微微张唇,片刻过后,认命地低着头走上前去:“我不知你也在此。”
任臻无奈道:“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更是天下皆知了。”杨定忙尴尬地解释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想着小惩大诫、杀一儆百,造谣本、本就不该么——我只是不想见到你难过。”
任臻闻言抬头,二人四目相对,任臻笑了一笑,反问道:“我为何要难过?”
杨定不答,眼中满是关心与了然。任臻扯了扯嘴角,忽然兜住杨定宽厚的肩膀:“大个子,我不难过,真的。若传闻属实。。。也属应当。他既然贵为一国之君,有些事便于情于理、不得不为。我与他都已非少年,大半辈子跌宕起伏,死生契阔,若连这点都堪不破,早已爱不起了。”
杨定沉默半晌,忽然低声道:“若是真爱,岂忍辜负何况还误了一个女子前程幸福。”
这是杨定第一次对苻坚所作所为抱有微词,任臻心内触动,忽然一把抱住他的手臂道:“我知你甚厌龙阳,却肯为我至此,这份情无以回报,不若以身相许吧~”
杨定顿时寒毛直竖,任臻隔着武袍都能感受到他坚实而贲张的肌肉在微微颤栗,便哈哈一笑地放开他道:“吓你的,瞧你怕的,开个玩笑罢了。兄弟是兄弟,爱人是爱人,岂可混为一谈?”
杨定吐出一口长气,转过头去,沉声责道:“我是真担心你,你却总爱捉弄我。”
任臻赶上前又贴了过去,勾肩搭背地道:“别动气,是我太不正经,明知你不惯还开这玩笑。”见杨定面上已无不快,方才又续道:“莫担心了,我真没事。”
只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我既然做不到全情专心只爱他一人,又有何面目有何立场要求他为我守身如玉?
所以心里再憋屈再不快再烦闷再难过,也终究无法宣诸于口。
然则看的开却不代表做得到,平定张掖后苻坚急于班师忙于善后,本就忙地难觅踪影,任臻心中有气,偶尔与其见了面,交谈不到两三句便冷淡中止,借故离开,一来二去自己都觉得不耐起来——男儿丈夫,如女子一般患得患失欲言又止,着实没意思。而此时侦骑回报陇山地区果然发现沮渠蒙逊行踪。
如此正中任臻下怀,他正苦于此时无事可做,登时起身道:“我领兵去追,这一次定不让他走脱!”
苻坚闻讯,匆匆赶至,断然拒绝道:“不可!”
任臻正独自在帐内更换盔甲,武袍刚刚褪下一半,松垮垮地尽堆在精瘦的腰间,闻声扭过头来看向不请自来的苻坚,一挑眉道:“为何不可?”
苻坚没料到任臻已在更衣,露出一身白晃晃的结实肌肉,忙一摆手命跟随的侍卫退出去,方道:“沮渠蒙逊其人狡诈,善于行军,群山莽林之中怎会轻易暴露行踪?此定为疑兵之计,诱人中伏罢了。”
任臻丢下手中的明光铠,转身走到苻坚面前,冷淡地道:“不尝试,又怎知一定有诈?万一他当真是走投无路了,难道要坐失良机?斩草除根,你教我的。”
苻坚不自觉地撇开视线,坚持道:“就算只有一丝可能是沮渠蒙逊要布局设伏,你也不能冒这个险!此次统一凉州,收复张掖之目的已经达成,无谓节外生枝。”
任臻微昂起头,与其四目相接,须臾过后忽然伸指点了点他的胸膛,一字一字地道:“张掖之战中,沮渠蒙逊是在我手上跑的,我一定要亲手生擒此人!”
苻坚握住他的冰冷的手,低声劝道:“穷寇莫追,不要意气用事。”
苻坚的掌心依旧如以往火热,任臻不肯贪恋这微末暖意,冷不防抽回手来:“我以为你也恨他。”忽然转变心意,肯放人一马,却不知为谁?
苻坚顺手提他拉上衣襟:“我年过不惑,又再世为人,岂还会记挂那怨嗔会苦?区区一个沮渠蒙逊,怎值得你以身犯险?”
任臻微一眯眼,忽而拍开他的双手:“苻天王依旧雄辩无双,话说地当真动听,只是我辈凡人,偏生咽不下这口气,若非要去,却又如何?”
苻坚终于皱眉,半晌后道:“你执意如此,便只是为了替姚嵩报下毒之仇?!沮渠蒙逊无论做了何事都比不得伤害姚嵩来得让你锥心刺骨杀之而后快!”
一句诛心,任臻闻言,气苦不已,五脏六腑皆翻江倒海,几乎要生生呕出血来,却又偏回不出一句可以反驳的话,只得怒极反笑地点了点头:“正是!我一贯言出必诺,睚眦必报,但求苻天王莫要阻我,死生胜败皆我自取,与人无由!”
二人怒目而视,气氛是罕见的剑拔弩张,过了片刻,却还是苻坚深吸了一口气,先平复了情绪,冷静地道:“不可。我军主力已分批返回姑臧,留守张掖的兵力所剩不多,无力追击,无谓横生枝节,再起战端——明日随我还师姑臧即可。”
任臻往日最爱苻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自若,此时却恨得直咬牙:“命令我?我不是你的臣属——苻天王莫要忘了我也是一国之君,国都就是曾属于你的长安!”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愣,七年之前谁是谁非何因何果,早成一团乱麻,他不提,他不问,二人早已有只顾当下,只说将来的默契,但前秦国灭,毕竟是苻坚上半辈子最深最重最无奈的痛。
苻坚面无表情地拂袖转身,离开前道:“我说了——不可出兵——这是天子诏令,明日就要班师,谁也不能调动一兵一卒。”
任臻闻言,刚起的一点愧疚后悔之心便又烟消云散,他瞪着苻坚决然而去的背影,恨声道:凉州兵听你号令,难道我带的人马也要听命于你?!
夜深人静之时,杨定急匆匆地闯进苻坚寝殿,第一次慌张无措地道:“任臻忽然点齐跟他前来的数千燕兵,连夜开拔,不顾阻拦径直朝东而去!”
本就夜不能寐的苻坚震惊地翻身而起,瞠目道:“他当真负气追击沮渠蒙逊?”
作者有话要说:除夕更文,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