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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康瞧着那人,那人也瞧着他。
看清他的长相,那人也似吃了一惊,不过他比欧阳康多点出息,先一步回过神来,挑起眉峰,露出似讥非讥,似笑非笑,似纯情又似撩人的表情道,“姓苏的,这就是你收的那个貌比天仙的徒弟?瞧着跟只呆头鹅似的,也不怎么样嘛!”
欧阳康给说得脸红,而一向伶牙利齿的苏澄瞧见此人也是苦了脸,似是见着债主般,不敢还嘴。
只有杜川笑着上前,“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阿康,过来见过寄生,他姓梅,比你也大不了两岁,你就叫声生哥吧。”
“不必了。”梅寄生斜睨着踯躅不前的欧阳康,眼神微有些冷,“我就一个唱戏的,还是京城那个最风流也最下作的戏子小菊仙,凭什么跟人家公子哥攀亲带故?没得辱没了人家的好名好姓!”
欧阳康脸更红了。他方才的犹豫并不是瞧不起人,而是觉得此人气势太过逼人,有些不敢靠前。见人家误会,他即刻上前赔礼,恭恭敬敬道了声,“生哥好。”
梅寄生撇了撇嘴,似是还想说几句什么,却给杜川拦住了,“旁人你要得罪也就算了,但他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你上回说爱吃的那个月饼,还有水晶凤爪可都是他家沐姐儿做的。喏,今儿又送了这些东西来,你要不要尝尝?”
梅寄生再看欧阳康一眼,眼神闪了闪。总算是放过他了,只是老实不客气的走到炉子跟前,堵着想偷偷开溜的苏澄问,“我要的东西呢?”
苏澄一副痛苦模样。“我这就去弄。”
梅寄生甩了个老大白眼,“成天磨磨蹭蹭要人催,会不会是未老先衰啊!阿川,这老头子要是不中用了,你可别心软,赶紧甩了,我再给你介绍个好的。”
欧阳康就见他那个京城人人敬畏的毒舌先生,青着一张脸,却是半句不敢反驳的去书房了。欧阳康也想跟上,却被此人叫住。“嗳。听说你家要修园子还缺点钱。我帮你出点,让你家那个沐姐儿以后时常做点吃的给我可好?”
这……欧阳康不敢答应啊。此人看起来就难伺候得很,万一招惹回去。念福骂他怎么办?
杜川嗔怪的望着寄生道,“你的那点钱来得不容易,别成天胡花海撒的,攒着置些田地早为将来做打算是正经。寄生喜欢你家做的甜辣食物,往后你家做了,给我送来,我分些他就是了。你去书房,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你先生的。”
这后头两句是对欧阳康说的,他如闻大赦,顿时溜了。
梅寄生的嗤笑透过门帘传来。“就这点子出息,姓苏的还指望他养老?怕是眼睛掉酒壶里了吧。”
“别胡说!阿康可是个好孩子,温和宽厚又肯顾家……”
看来自己的人品还说得过去,欧阳大少怀着喜忧掺半的心情去书房了。
苏澄正伏在案上写着什么,见他进来,先伸长脖子往他身后看一眼。欧阳康赶紧道,“没人跟来。”
苏澄松了口气,又恼火的拿笔杆子搔头,“成天这么追,哪有那么快?”
“到底是什么事?”欧阳康好奇了,很少有人能把苏澄整得没脾气的。
苏澄重重一声长叹,把个被火烧毁一半的册子拍到一旁,“还不是为了这个?天天催着我补里头的诗词,又不好糊弄,可真是愁人!”
欧阳康低头一瞧,猛地浑身一震。
在那本册子的角下,分明落着三个字——
沐绍勤。
※
今儿念福也出去送礼了,送给高老大夫,顺便带旺财过去看看腿。
小狼崽子自然是百般挣扎,各种不愿,可念福一拿出香喷喷的磨牙棒,小崽子顿时满含热泪的老实下来了。
高老大夫看得忍俊不禁,入冬了,旺财不仅开始换毛,也开始掉牙了,没牙的会齿龈痒得厉害,非得找个东西磨一磨不可。
于是念福就投其所好烤了这个磨牙棒饼干,*的没人爱吃,却特别投了小狼崽子的喜好。只可惜这个主人太坏了,寻常都不给它,非要留着威胁它。反抗不过,只好乖乖听话。主动伸出前腿,给白胡子老头又摸又捏的白占便宜。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旺财那条前腿已经粗壮不少,长度虽然仍短了些,但已经不象从前那样一直缩在怀里用不上了。高老大夫于是决定给它撤了夹板,也不敷药了,让它把爪子落下来自由使用。
小狼崽子头一回觉得这白胡子老头有可能是好人,当爪子落地,那感觉无比新奇,以致于它都不太会走路了。
然后,又把自己绊了几跤。
见毛茸茸的一团滚过来又滚过去,好不容易抬起头来,两只蚊香眼分明已经找不着北了。
这个二货可拿它怎么办?念福捂脸。高老大夫则哈哈大笑,“快去买几根肉骨头来,给这小子补补,没肉鸡也成!”
鸡?
哎呀!念福一拍脑袋,她想起一件要紧事!那个黑炭爷爷不是约了她去吃鸡吗?她让柳儿记下来提醒自己的,她怎么就忘了?那快数数,到底是今天还是昨天?
算了,不管了,不管怎样都得赶紧去看一看。念福立即跟高老大夫告辞,叫了旺财就往外跑。
旺财那个傻小子以为是要回家吃饭了,跑得很卖力,看它一溜烟就蹿出老远,念福急得在后面直嚷,“笨蛋,错了!这边!”
可旺财一去不回头,念福怕它跑丢了,赶紧让个小厮跟上,自己则火急火燎往如意居赶。心中默念,千万得是今天,是今天。
失信什么的,实在是太拉人品了。可这真不是她愿意的好不好?
大冷的天,念福已经急出一身的汗了。
如意居后的破巷尽头,一位老人家呆呆的望着一锅已经凉得透得不能再透的鸡汤,心如死灰。他的身上依旧有洗不掉的煤灰,可一双粗糙的老手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连指甲缝里都没有半点污垢。
果然,还是没有来么?她只是哄自己的对不对?
枉他从昨天中午就开始盼啊盼的,一直到天黑,又枯坐到天明。心,也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渐渐绝望,到如今的死心塌地了。
也对!就象他这样的糟老头,平时走在大街上,都让人唯恐躲之不及,又怎么会有一个花朵样的小姑娘愿意与他亲近?她肯送自己一只乌鸡,已经足够善良了,自己凭什么还要求更多?
你有本事又怎么样?你有本事又怎么混到如此落魄地步?还妄想着摆架子让人来求自己,做梦!
哆嗦着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仰脖就咕嘟咕嘟全咽了下去。还是醉了好啊,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愁了。
老人家咧开嘴角,想笑,却不知为何,有两行清泪顺着沟壑密布的脸庞落下,砸进面前的酒碗里,晃出微微的涟漪,也晃花了他的脸。
他很老吗?不,他今年才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为什么看起来,就跟七老八十似的?
不忍心再看自己的容颜,他将又一碗酒喝得干净。用力吸吸鼻子,把那份酸涩尽数吞进肚里。
可心里还是不甘啊,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就这样默默无闻的埋没在这个世道里,不甘心自己毕生所学后继无人,不甘心临到老了,身边连个陪他说说话,吃顿饭的人都没有。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要如此待他?
一碗接一碗的酒象是不要钱的水一般灌进肚里,直到快要倒下去时,他隐约听到有人拍门唤他的声音。
好象是那个小姑娘?
不,他一定是醉了,出现幻觉了。
老人家呵呵笑着,歪倒在桌上,倒下之前,他发现自己的幻觉居然更进了一步,因为他看到那个小姑娘进来了,还急切的摇着他,一脸关心。
非亲非故,你关心我干嘛?
老人家想说话,却只能从喉间发出含糊不清的模糊呓语。算了,不过是梦,又有什么好问的?他眼睛一闭,睡死过去。
※
欧阳康快急死了!
念福呢,那丫头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家里没人,高老大夫那里也没人!说是去看一个老人家,可究竟是哪个老人家?又有哪个老人家,能比她爹的消息更为要紧?
“找!所有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跟我出去找,一定要尽快把沐姐儿找回来!”
在欧阳大少展开全城大搜索时,念福在替人打扫屋子。
好不容易将杂乱的屋子收拾清爽,念福心里的愧疚总算略轻了些。
从老人家醉中的呓语里,她已经断断续续的听说了,自己的失约,害得老人家整整等了一天一夜,这实在是太让人羞愧了。
所以念福根本顾不上回家报信,也顾不得天寒地冻,一直呆在这间小破屋里打扫收拾,直到把它旧貌换新颜。
等天色发黑,她才被饿得实在受不了的肚子催促着,打算离开了。中午就没吃,再干这一下午的活,神仙也受不了啊。再说天都快黑了,再不回家,欧阳康也要担心了。
那——念福回头再看一眼,“老伯,那我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