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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离得近,且当日沈亭几乎日日出入于杨家,因而即便身在竹林中,视线有些被枯黄竹叶遮挡,依旧不耽误青碧一眼认出,那个身着灰色僧袍的高瘦冷肃和尚,分明正是沈亭。
沈亭神情一肃,明显没有想到会在这清冷僻静的角落被人一下喝破身份。
且三个女子站的位置,无疑是整片竹林中最茂密的所在,虽是听着方才那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无法判断出对方到底是谁。
到了这会儿,希和已然镇定下来:
“咱们出去吧。”
青碧忙不迭帮希和抻了抻衣服,又摘去头上的枯叶,这才和阿兰一边伸手拨开挡在前面的竹子,一边护着希和往外走去。
待得希和一行三人走出竹林,沈亭一眼瞧见青碧,神情明显一怔:
“青碧?”
不觉凝目往青碧身后瞧去,神情中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欣喜,甚而还有些许无措——
青碧既在此处,那她护着的,难不成是,阿和?
希和已然站好身形,正对着沈亭,四目相对之下,沈亭分明有些意外——
怎么青碧服侍的不是希和,反而是这么个美丽少女?
刚要转开视线,又觉得不对。明明少女的容貌是陌生的,偏是那双眼睛,委实再熟悉不过。忽然想到什么,不觉一滞,忙又偏头去瞧。
希和已是上前一步,躬身施礼:“见过师兄。”
沈亭终于意识到那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了,这双眼睛,分明正是自己看了足足十几年的师妹杨希和的眼睛,眼下却出现在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上,委实匪夷所思。待得听见那声久违的师兄,更不免有些动容:
“阿弥陀佛,希和,真的是你?你,还肯叫我一声师兄?老师他老人家身子骨可好?自打来了护国寺,我就想着要去探望老师,又觉得,愧对老师……”
说道最后,声音越发干涩。
当初若非老师伸出援手,自己和老娘孤儿寡母的,人生不定如何惨淡,结果自家却是恩将仇报……
“师兄言重了。”希和心情也有些复杂,安州府时的沈亭无疑是骄傲而自负的,即便做错了事,也从不愿低头,以致两家终是渐行渐远。每每想起此事,希和未尝不黯然神伤。
不想入了佛门,倒真是脱胎换骨了一般。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更多的则是一种对未来的茫然,不觉开口道:
“遁入佛门,师兄真能了无牵挂?”
沈亭凝目希和,眼中微微露出一丝暖意:“希和放心,我并非一时想不开,意气用事。”
话如如此说,神情却未免有些萧索:
“就是,对不住家里的老娘,和,幼子了。我自会尽所能保他们衣食无忧,却终不能常伴左右……”
“幼子”两个字明显有些艰难,可说出来后,沈亭又觉得说不出的放松和坦然。
希和默然。和安州书信往来,希和如何不知道,沈亭身边伺候的那个丫鬟已是顺利产子?
原想着既有老母,又有幼子羁绊,沈亭远行归来后,定然会收心,一如沈母所愿,光宗耀祖,不想他却义无反顾的走上了这么一条路。
即便“澄观禅师”的大名眼下已是名扬帝都,怕是身为人母的沈老夫人也无法接受。
沈亭自来最是孝顺,由小到大,从不曾做过任何违背沈母意思的事,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般决绝的……
一时又不自禁想到沈承,之前还对着自己深情不悔,转眼间却同别的女子一块儿请了姻缘香,难不成人心都是多变的?
明显注意到希和眉目间一抹郁色,沈亭微微一笑:
“外面天寒,希和可愿移步,咱们品茶慢谈?”
希和迟疑了下,点了点头。又吩咐青碧去知会侍卫一声,便带着阿兰跟了上去。
待得绕过竹林,恍惚间忆起,之前杨希茹可不是说过,沈亭就住在这左近?
当时虽是推拒了,兜兜转转之下,却又遇上。
之前决裂时还想着再相见定是陌路,不想还可对坐品茗。
因着在护国寺的特殊地位,沈亭有自己独立的禅房,更有两个小沙弥跟随伺候。
瞧见沈亭从后面竹林转了出来,两个小沙弥忙上前迎接,待见过礼抬起头才发现,后面还有人,等到看清希和的面容,两个小和尚明显有些懵了——
澄观师叔这里自然也接待过女客,只俱是上了年纪的老夫人,何曾为这么美丽年轻的女子破例过?
或者说,若然是此等年纪的,师叔从来都是拒之于千里之外,如何也不会任其接近——
须知师叔不独佛理精深、博学多才,更兼生的姿容俊秀,颇是入了一些帝都贵女的青眼。
总有人想出种种理由,想要接近师叔,只师叔从来都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因而到眼下为止,不管是身份如何高贵的世家贵女,都不曾有人得偿所愿。
也不知眼前这位小姐凭的是什么,竟能得师叔如此看重。
好在这女子虽是瞧着年纪小,倒是颇有气度,不似其他女施主,但凡有机会接近师叔,一双眼睛就像长在师叔身上似的,让人瞧着就觉得心里发毛。
察觉到两个小沙弥不住打量的目光,希和倒也不在意,倒是去而复返的青碧看清房里的摆设后,脸色有些不忍——
即便沈家最落魄时,也不曾清寒成这样吧?
偌大的僧舍里,隐约可见里面一个硬板床,床前不远处一个诵经的蒲团,唯二可称得上富有的也就一个放满了佛经的书架并两个小沙弥煮茶的精美茶具了。
沈亭亲手执红泥小炉,又拈入茶叶些许,沸水翻腾处,有丝丝茶香脉脉而出。
希和呼出一口郁气,偏头正好瞧见案旁一卷摊开的经书。伸手想要拿,忽然意识到什么,看了一眼对面静坐的沈亭:
“我可以看吗?”
“当然可以。”沈亭笑的温雅。又亲手捡起书卷,递到希和手里。
扇火的小沙弥手一哆嗦,扇子好险没摔倒地上——
因着澄观师叔的特殊地位,寺里自然有不少关于他的传闻,其中传播的最广的一条,就是师叔入佛的原因。听说可不正是因为爱书成痴,才被主持用无数佛家珍本给骗,不对,应该说给感化来的?
传闻虽是不可考,堆放在澄观师叔房间里的全是千金难求的佛经孤本或者珍本,却是无可置疑的。
平日里可是亲见师叔有多爱惜,便是整理清洁,也从来不假于人手,至于外人,却是碰都不许碰一下的。今儿个倒好,竟是再三为这位美貌的女施主破例。
希和如何知道个中缘故,探手接了,入目正好瞧见“觉悟世间无常”几个字,一时呆住——
世事果然无常,不过期年时间,曾经熟悉的人和事便面目全非。
以为会醉心官场,按照沈母的设计,奔波于仕途之间的沈亭,却是抛却所有是非,入了空门;以为彼此了解情深不悔的未婚夫婿,身边却突然多了一位来历不明的神秘女子;还有这会儿凄凉晦暗,怨妇一般大失常态的自己……
既是世事无常,又该如何处之?
“勘破,放下,方能得大自在。”沈亭取过紫砂小茶壶,氤氲的水汽和透过窗棂的一丝日光交融,令得沈亭容颜俊雅之外,更多了几分圣洁之感。
“那要是勘不破也放不下呢?”希和接过沈亭奉上来的茶水,只觉一颗心也被迷离恍惚的茶水浸得湿漉漉的。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希和何必自苦?既是堪不破,也放不下,那就顺遂心意便好……”沈亭定定瞧着希和,神情中有着淡淡的忧伤。偏是忧伤之外,又有着说不出的豁达,“难以决断时,就问问自己的心,世间万物刹那永恒,不过在一念之间,切莫因一时意气用事,而毁了一生幸福……”
“师兄,谢谢你……”希和神情间有些怔忡,眉目间郁气却明显散去不少,还要再说,一阵喧闹声却从僧舍外传来。
“你这小和尚好不晓事,如何澄观法师还未说话,你们就敢自作主张?说什么法师不愿会客,明明眼下就有客人在,且听声音,年纪也不甚大,说不得,和我家小姐也不相上下。都说众生平等,难不成美名远扬的澄观法师,却是个表里不一的人不成?”
说话的丫鬟明显牙尖嘴利,两个寺庙里的木讷小和尚哪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面红耳赤,只不得自家师叔允许之下,也不敢随便放人进去,索性一言不发,就是不许来人再往前走一步。
那丫鬟越发恼火,索性抬高了声音道:
“怪道人家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原来寺庙中也是这般。澄观法师,右相府周家女眷在此,还请法师拨冗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