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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一个人在营帐之中枯坐至掌灯时分,这才让人送来晚膳,然后一边进膳一边听取前方战报。
“安鹤宫里一场恶战,‘王幢军’不愧是高句丽军队的精锐,各个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幸亏薛万彻部与中军及时驰援,才将其堵在安鹤宫内,不能发挥其骑兵冲锋之优势,否则咱们怕是要吃一个大亏。薛万彻部、中军、程咬金部三只军队合力,动用震天雷与强弓劲弩,方才全歼‘王幢军’,其主帅乃是渊盖苏文此子渊男建,重伤落马亦被生擒活捉。”
“薛万彻部在七星门吃了打败仗,他赶到七星门时城门洞开,以为是大郎在接应,故而轻敌冒进,直至数千兵卒入城之后才被高句丽军截断城门。”
“入城之军队已然遭受高句丽军伏击,全军覆没,薛万彻部损失惨重。”
……
听着一个个信息,长孙无忌闷声不语。
用膳之后,让仆人沏了一壶茶水,坐在桌旁浅斟慢呷,这才问道:“可有大郎的消息?”
“没有。眼下平穰城已经全城戒严,非但大郎杳无音讯,便是其余咱们埋在城内的探子、细作,也未有一丝一毫消息传出。”
长孙无忌再次默然,双眼之中浮现浓浓的哀伤。
再是无情之枭雄,又岂能心无半分舔犊之情?这两年自己可谓时乖运蹇、子嗣调令,儿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惨遭横死,心里早已千疮百孔。尤其是嫡长子长孙冲,自幼便受到他的宠爱,一直将其当作接班人予以培养爱护。
虽然亦曾因为其不得不远走他乡流亡天涯而暗自神伤,可毕竟人还活着,如今这般局势,很显然长孙冲的谋划皆在渊盖苏文掌握之中,既然七星门引诱唐军入城予以伏击,可见长孙冲也必然落入渊盖苏文之手。
渊盖苏文之暴虐天下闻名,岂能留着长孙冲活命?怕是要将长孙冲处以极其残酷之极刑,受尽凌虐而死……
而假若长孙冲当真尚有一线生机,那必然是彻底投降渊盖苏文,背祖弃宗、认贼作父。
之前长孙冲行差踏错,做下悖逆之事,但究其根本乃是为了家族利益,长孙无忌可以原谅。
然则若是为了活命投降渊盖苏文,长孙无忌哪怕再是宠爱,也只能当他死了……
一壶茶水喝至温凉,他才放下茶杯,让仆人研磨,伏案写就一封书信,以火漆封口之后,千叮咛万嘱咐,让其尽快送回长安。
待到仆人离去,他换了一身常服,罩了一件大氅,出营帐冒雪步行,来到诸遂良的住处。
闲杂人等皆在屋外,两人在营帐之中密谋良久。
对于长孙无忌这等身居帝国权力巅峰,一生历经无数风波险恶的枭雄来说,想要做出一个决定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即便这个决定关联着太多人的性命,以及无数家族门阀的生死存亡。
相比于最终之决定,期间揣摩、推敲之过程,才最为枯燥而重要……
*****
安鹤宫的营房之内,书吏、将校来来往往,虽然天色已然全黑,外头风雪交加,却依旧纷乱不休。
白日里先是七星门下一场大战,继而安鹤宫歼灭“王幢军”,使得唐军损失极大、士气受挫严重,两下皆是出自薛万彻部,薛万彻自然责无旁贷,此刻耷拉着脑袋坐在一旁,程咬金亦要担负领导责任。
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程咬金瞪着薛万彻骂道:“娘咧!你这厮也是大了半辈子仗的宿将,咱不指望你斩将夺旗攻城掠地,怎地还能犯下这般疏忽大意的错误?简直无能!耻辱!”
一日之间,薛万彻遭受了巨大的心理打击,精神萎靡形容憔悴,脸上的胡茬子乱七八糟,身上甲胄沾染的血迹已经干涸,整个人看上去颓废至极点。
他嘶哑着嗓子,颓然道:“此事,末将责无旁贷,任何惩罚都甘愿承受。”
“承受?”
程咬金怒不可遏,喝叱道:“你拿脑袋去承受吗?指挥不当致使数千兵卒陷入七星门,那便是无能之罪!更别说大意疏忽导致敌军潜藏于安鹤宫而未能发觉,导致陛下围困,受惊坠马……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这是玩忽职守,是渎职!更别说那后果了,万一……就算你老婆是个公主,信不信也得跟着你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你特么根本承受不起!”
看着薛万彻耷拉着脑袋,程咬金怒其不争,狠狠一拍桌子,抬眼瞅了瞅屋内,见到皆是自己的心腹亲信,这才微微向前俯身,一双眼睛盯着薛万彻,低声一字字道:“自今而后,再勿提及‘甘愿承受’这句话,此乃取死之道,懂不懂?这可不仅仅是你的脑袋保不保得住,你特么阖家上下捆在一处也承受不起!”
这个混账,难道到了这步田地,还没意识到他今日床下了多大的祸?
兵败七星门也就罢了,安鹤宫后山的敌军因其疏忽大意未能发现,直接导致陛下遇险,眼下陛下尚在中军大帐之中接受医治,帐门外护卫里三层外三层不许任何人进入,可见陛下之情况极其危险。
万一……
这种责任已经不是谁来承担的问题,而是谁承担得起?
薛万彻抬起头,大脑袋晃了晃,一脸不解:“这本就是末将的责任啊,就算末将不要脸,想要寻个人推卸责任,那也寻不到……呃……”
说到此处,他猛地灵光一闪、福至心灵,一拍大腿张大嘴:“没错没错,若非那长孙冲百般强调‘王幢军’正在牡丹峰随时护卫渊贼弃城而逃,吾岂能疏忽大意,没有严密搜索安鹤宫后山?若非赵国公父子信誓旦旦已然掌控七星门,大军抵达即可开城,吾又岂能轻敌冒进,致使坠入渊贼之埋伏,损失数千精兵?”
程咬金沉着脸,摸着胡子,一脸不悦:“男子汉大丈夫,该自己背负承担的,纵然是死亦不能推卸责任。”
薛万彻连连颔首,大脑袋小鸡吃米一般:“是是是,卢国公教训得是,固然末将之错误乃是另有原因,否则绝不至于这般忽疏大意,连连犯错,但有错就得认,哪怕因此降职夺爵,亦要勇于担当。”
程咬金捋着胡子:“嗯,男儿当如是也。”
倒不是他看薛万彻十分顺眼,所以出言提点,免得薛万彻被人当了替死鬼还不自知,而是眼下薛万彻受他节制,算是他正儿八经的麾下,薛万彻有错,他这个长官自然要背负连带责任。
正如他同薛万彻所言那般,他不是害怕背负责任,他这一辈子浑不吝犯了无数的错,何曾害怕过背负责任?只是眼下这桩责任实在是背负不起……
再者,薛万彻以房俊马首是瞻,乃是房俊的嫡系,进而也算是东宫在军中的实权派之一,他既然决定倾向东宫,与其他亲王划出界限,那自然要维护东宫一系,免受旁人之打压。
薛万彻狗腿的给程咬金倒了一杯茶水,小心翼翼问道:“陛下那边……应该并无大碍吧?”
现在,他算是对程咬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以往,朝野上下皆说此人乃是“混世魔王”,平素为人处事最是浑不吝,陛下面前也敢梗着脖子耍横,混不讲理乃是家常便饭。故而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不愿与他打交道。
然而此番东征,他时常与程咬金接触,却发现当真是人云亦云,虽然平素看上去程咬金此人不拘小节,但是为人处事之本事那实在是太高明了!
简直就是一个老滑头……
程咬金呷了一口茶水,忧心忡忡道:“谁知道呢?中军大帐封锁,任何人不得前去探视,足以说明陛下的情况甚为严重,但是严重到什么程度,却着实不好揣测。”
这话他说了一半,陛下固然坠马,但是未必情况如显示出来那般严重,或许其中也有故意为之,让人将消息传回长安之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