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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梁燕街头停下,白子琪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车夫欢喜得差点跪下磕头。
白子琪摆摆手,“谢谢你,车赶得不错啊,很平稳,我家娘子很满意。”
车夫看一眼刚刚下车的哑姑和秧儿,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看上去都白白净净挺好看的,看不出哪一个是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爷的媳妇,不管是谁都挺让人羡慕的,嫁给这样又有钱又好脾气的公子爷,福气真好,一辈子不愁吃穿。
哑姑替秧儿背一个包袱,也不留恋这梁燕街头风景,带头就走,梁燕是小地方,逃难的百姓还没逃到这里来,所以街头一切照旧,做小买卖的推着小车儿、挑着小担儿、一声一声吆喝,时光在这里有了悠闲的味道。
秧儿赶紧跟上哑姑走。
白子琪最后赶上来,“哎哎,这是要卸磨杀驴吗,一到地方就准备把我甩掉?”
经过一个卖小吃的摊位,哑姑买几根糖葫芦,自己嘴里叨一根,秧儿一根,剩下的包起来,说:“兰草一根,剩下的带给我那嘴馋的小男人吧。”
白子琪伸手也来拿,“啪!”手上挨了一巴掌,哑姑白眼瞪着:“干什么,小孩子吃的,你一个大老爷们也来凑热闹,好意思啊你?”
白子琪委屈,看她嘴上叼的那根红艳艳的山楂果子,“你不也自己吃吗?”
“人家小孩子嘛,还未成年!”哑姑却毫不脸红,把所有糖葫芦迅速包起来塞进包袱,伸嘴咬一颗山楂,吧唧吧唧嚼着,吃得那个香甜,好像在吃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又不是唐僧肉,用得上那么夸张?”白子琪鄙视。目光在哑姑胸前巡视,忽然坏笑:“都起山包了,还未成年呢,真好意思。”
哑姑低头看自己前胸,原来刚才只顾着从胸口掏钱,忘了合上前胸交衽,胸口露出一片雪白肌肤,如果站在白子琪的高度,再往深处看,看到了什么?
“朝哪看呢你?”哑姑喊,伸手一戳,手里糖葫芦去打白子琪,但是人家早有准备,嘴一张死死咬住了她手里的那一串糖葫芦。
白子琪大口大口吃,嘻嘻地笑:“好甜——娘子你对我真好。”
秧儿早看呆了,这一对冤家一路上在车里打情骂俏还没够吗,竟然在大街上公开胡闹。
卖糖葫芦的小哥儿也看呆了,梁燕这小地方民风保守,哪里随便得见何种当街卿卿我我的美景呢。
“哎,说正经的,我十四。冬天过年之前据说是十四,现在应该是十五了吧。你呢,多大?”哑姑忽然不笑了,认认真真看着白子琪问。
这是他们在这个世界见面以来,第一次她这样正经地跟他问话吧。
白子琪也一脸正经,恭恭敬敬站直了,看着哑姑的脸,“十九。我爷爷说的,应该没有错。”
“十九减十四,足够一个代沟了。”哑姑说。
“我不管,我心里没有。你心里,也不许有。”白子琪回答。
秧儿听着这样的对话,觉得一头迷雾,这两个人又在打什么哑谜呐?她听得云里雾里的。
“还那么霸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说有就是有。我们是两辈人。所以,以后少儿不宜的念头少给我起!”哑姑说,低头打开油纸包,再取一个糖葫芦当街吃起来。
白子琪吃完了手里的,伸手又拿一串,也不管不顾地当街吃起来。
只有秧儿不敢吃,觉得女孩子家这样当众吃东西实在有伤风化。
但是这对男女好像很自然,他们很快吃完了所有的糖葫芦。
哑姑伸手摸摸肚子,“我现在只要打个饱嗝,肯定吐出来一串糖葫芦。把心都甜化了。”
白子琪看到她心情不错,抓住时机,低语:“有一对恋人,两个人常常手拉着手去买糖葫芦,女孩刁蛮,自己吃多少,要男孩陪多少,每次吃完回去,男孩都对着马桶吐,糖葫芦吃多了也会醉人的女孩肯定一辈子都不知道,那是一种甜醉,窝在心里,又吐不出来,比酒醉更难受。”
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忧郁,似乎换了一个人,那个一直笑嘻嘻百骂不恼的白表哥换了个人,眼前的青年眼神里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忧伤。
秧儿看傻了。她忽然有一种感觉,要是这个男人喜欢的人是自己,自己就是为他马上去死也绝不会有一点点的后悔。
哑姑似乎沉浸在久远的往事里,许久才喃喃念叨:“甜醉?真的吗?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怎么从来都不跟我说?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吃那么多呢?”
一张男子的脸伏下来近近地看着眼前女子小巧的脸盘儿,眼神里闪出温柔和疼爱,“因为你喜欢。你喜欢吃。你说一个人吃孤独,我就陪你吃。我答应过你,要一辈子都陪着你吃。”
一辈子?
哑姑的脸色慢慢变了,愤怒从眼底浮现上来,泪水在眼眶深处隐现,那是愤恨的泪,心碎的泪。
“骗子。”她说。
忽然转身,撒开脚跑。吃过的葫芦竹签撒了一地。
秧儿赶紧跟上跑。边跑边在心里嘀咕:这一对男女啊,怎么跟戏台上那些唱戏的一样,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欢喜,转眼就又恼起来了?真是一对冤家啊。
身后,被丢在原地的白子琪望着那一对奔跑的身影看,他眼神瞬间被痛苦填满,喃喃自语:“我现在没法证明我自己,但是有一天,你会终于明白的,我不是骗子。我是爱你的。”
小贩伸手,递过来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被媳妇儿欺负啦?不要紧,女人嘛,多哄哄就好了——来,这根算我送你的,不要钱。”
杨大娘家门紧闭,哑姑敲门,里头传来语声:“我早说过了,兰草姑娘没有回来。你们不要再来找她接生了,她真的不在。”
秧儿敲,“是我们。不接生。是兰草的小奶奶来了。”
那个小奶奶?也就是比兰草姑娘还厉害的接生仙手?
杨大娘从门缝里一瞅果然是,她欢喜得手都颤抖起来,打开门一把拉住哑姑的手久久不舍放开,“兰草姑娘说了,你会来的,果然就来了。快进去吧。”
小院子拾掇得挺干净整洁的。
进了门,兰草已经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抱住了哑姑。
“可算是来了——这几天奴婢日夜惊心,就盼着你们早来——不知道那聊掌柜哪里得知我又回到了梁燕,派人专门到杨大娘家打探,多亏杨大娘死活不认,但是日子长了,肯定就露馅了。我自己倒不要紧,就是这孩子,怕跟着我万一有个闪失——”
秧儿早就丢下包袱扑上床去,抱住长念亲个不停,热泪交流,哭得伤心。
门口慢慢闪进来白子琪一张脸,他手里举着那串糖葫芦。样子像个傻孩子一样,直挺挺举着。
兰草一头迷雾,这又演的哪一出?
“甩不掉。”哑姑给兰草挤眼,“狗皮膏药,贴身上就黏糊着扒拉不下。要不你来帮忙赶走?”
兰草在忘世塔住过几天,自然看清了白子琪喜欢小奶奶,所以一路黏糊着不走,想不到到追到这里来了。
看到白子琪提拔的身材,俊美的脸庞,熟悉的笑容,兰草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觉得有小刀刃在心里扎,心里好疼。她知道自己和他没有可能,但是那种喜欢的感觉就是没法抹杀。人有时候就是没法左右自己的内心。只有隐忍。
“先在这里住一夜吧。我需要等一个消息,等一出来,我们就可以开万记妇婴馆了。到时候你就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为妇女们接生了。”哑姑说,坐在椅子上。
兰草惊喜,“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果然有办法!”
她再一次被眼前这个小女子折服。
但是哑姑却不兴奋,小脸上显出某种忧戚来,“我现在担心只怕我们只能摆平眼前的困难,后面还有更多的困难,有些是我们没有办法处理的。”
兰草吃惊,什么样的困难是小奶奶都没有办法的?
“起战乱了。灵州府大片土地已经失陷。我担心用不了多久,这里也会有大量难民涌过来。”
兰草倒是不那么惊慌,因为她孤身一人,灵州府也没有什么亲人了,所以没什么牵挂。
哑姑的手在桌子上慢慢划动,“这样吧兰草,眼前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如果真有一天,梁燕也乱了,店没法开了,你就关门,和杨大娘,带着秧儿和长念,你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只要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成,想办法把这孩子拉扯大。”
兰草怔怔,秧儿也听傻了,杨大娘在门口一直看着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姑娘。
兰草忽然问:“小奶奶。你这口气分明是在为我们安排后事,那你呢,去哪里?难道回灵州府去?”
哑姑神情已经茫然,她看着眼前这些面孔,最后在白子琪脸上定格,“我肯定得找可靠人把柳万送回他父亲身边去。我自己嘛——到时候再说吧。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竟然语声凄凉,透着哀愁,似乎真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女子。
兰草抓住眼前的小手,小手竟然冰凉,她赶紧揉搓,说:“小奶奶,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你可是柳府的小奶奶呢,童养媳妇又咋样,一样是明媒正娶的,你不怕,咱府里那么大,哪能没有你容身的地方呢?”
但是哑姑好像压根听不进去,她一直看着白子琪,说:“世界是很大,但是,我没有立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