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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不能入眠的不仅仅是大内宫苑。
京中大营总帐内,牛油大蜡啪啪燃烧,发出的腥膻味儿在夜晚的空气中随风流窜。
温清秀抽着鼻子贪婪地呼吸着这气味,举起手中酒杯,说:“好香啊——好亲切——白狼关时我们夜里也用这种大蜡照明,不值守的时候,我和胖子在灯下长谈,总是说起以后的日子:等退役回到老家后,孝敬父母,种几亩薄田,娶媳妇,成家,生几个娃儿,好好地养大——”
忽然不说了,抹一把眼睛,竟然抹下满满一把的清泪,声音哽咽了:“可这一切都没希望了,胖子已经死了,那么多弟兄都死了,那么多乡亲都死了。剩下我苟活着,可是这样的苟活还有什么意义,白狼关一破,灵州西面一片战乱,现在连四治关都破了,剩下五胜关还能撑多久呢,这三道关口一旦突破,敌军就会如入无人之境一样扑进整个灵州和梁州,而清、梁距离京都再没有一座像大界山一样的大山可以当做天然军事屏障来依靠,那么摩罗大军要拿下清州简直易如反掌,照这么下去,距离我东凉灭国又有多远时日呢……”说着端起酒杯对着嘴巴狠狠地灌,酒液顺着脖子流淌,眼泪在脸上闪着亮光,一张清秀的面孔在夜色里痛苦地抽搐。
和温清秀席地而坐,深夜对饮的只有一人,京中大营都监李度念。
自从温清秀徒步赶进京中,上朝堂面圣送达军情后,便跟着李度念来到京中大营。
京中大营一片安静。
西南在战火中挣扎,同为军人,京中大营表面上保持了惊人的宁静。
其实走进来才知道,整个军营暗中涌动着一股潮流,大家期待着及早投身战争,去保家卫国,也赢取战功。自从白帅大军全胜以后,这些年国内太平,作为将士兵丁便没有打仗立功的时机,大大压缩了将士们进阶升迁的机遇,所以这些人听到西南战火燃起,他们一个个心中也燃起了熊熊烈火,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马上投身战争。
但京中大营的前途去向,是否投入作战,这种大事不是他们所能决定得了的。
温清秀成了最受欢迎的人。每天都有人拉着他悄悄询问西边战争情况。
温清秀本来以为自己见着了皇帝,把战讯送到朝堂之上,下一步肯定是举国抗敌,他自己也做好了立即投身战火的准备。没想到事情一再地拖延了下去。李度念将军也难有机会再去面见圣上请求出战,不过他倒是很能沉得住气,每日里只是埋头操练,京中大营整个笼罩在一片奇怪的气氛当中。
温清秀本来一介书生,满腔都是书生的单纯和热情,到了京中才发现自己以前把京城想象的太过美好,也太过高大。尤其当他和胖子哥们常年守在那兔子不拉屎的荒凉边境白狼关的时候,他们就一遍遍幻想,自己有家世有钱财,送得起大礼,所以进了军营被分在西南大营或者京中大营那样的地方当兵,那肯定一个个过的是大爷的日子,比他们这样不受待见的甲子队小兵强了千倍万倍。
现在身在其中的时候,他才知道,其实当兵的到哪儿都一样,无非是吃饭、操练、睡觉,再吃饭、操练、睡觉……循环往复,日复一日。京中大营伙食自然比白狼关好了许多。不过他吃了几天,睡了几夜,观看了几天操练,跟将士们讲了上百遍西南战况,他就觉得枯燥无味了。这生活并不比白狼关有意思,他甚至觉得还没有白狼关自由。白狼关好歹还能望见邻国的边界,值守的时候能看到对面摩罗士兵在摩擦刀剑或者埋锅造饭。有时候甚至还互相挥挥手表示一下问候。管理也没有京中大营这样严格。
李度念把他带进来后就闲置下了,他眼睁睁看着大家整日里操练,而自己就是个大闲人,这里走走,那里逛逛,想问问李度念啥时候可以增兵去救援西南战场,都逮不到只有两个人的机会。
想不到今晚李度念喊他吃饭,还备了酒。
军中饮酒自然是大忌,但李度念身份特殊,两个人关了大帐门,在灯下相对而酌,除了门口站岗的亲兵,不会再有别人知道。
“李都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发兵增援西南啊?我估计再不出手,整个西南大营都有危险。你知道的,四治关一破,剩下五胜一个关口,易攻难守,孤掌难鸣,肯定撑不了多久。”温清秀这是第几次追问呢,两个人都记不得了,从一碰面坐在这里喝酒开始他就追着问了。
李度念不回答,只是劝酒。
“喝酒喝酒,酒是好东西啊,一醉解千愁不是——”温清秀捏着酒盅,舌头也大了,醉眼迷离地嚷。
李度念不吭声,只是举起杯遥遥跟温秀才相碰,然后仰头就灌。
夜色深重,酒意渐渐浓起来,温清秀仗着酒意盖脸,端起一杯摇摇晃晃往前走,但是脚下拌蒜,自己把自己绊倒,酒洒了,他干脆把杯子也丢在地上,一头扑向李度念,同时张嘴就吐,李度念躲闪不及被吐了一身。
“你们就这样醉生梦死啊?”温清秀爬起来,举起空手,好像那杯子还在他手里,他还端着一杯酒,比划出一个敬酒的架势:“敌人都打到大门口了,你们竟然还没事人一样照旧过日子?尤其你——”
指点点着李度念的眼睛,“你身为大将军,都监,统领全军,你竟然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嘴脸,你难道不知道,每拖延一天,不,一个时辰,哪怕是一顿饭的时间,都可能有百姓丧生在摩罗贼子的刀枪之下。
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呀,可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有老人,有刚出生的小孩子,还有怀着孩子的大肚孕妇,他们在西南大地上逃跑,家丢了,财产全丢了,拖家带口地逃啊,可是往哪里逃呢,家园沦为了战场,被夷为平地,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强悍的军队面前,他们又能逃出多远呢?
我亲眼看到,亲眼看到呀,敌军的摩罗大刀闪着寒光,一刀一刀地劈落,刀下人头翻滚,血流遍地……那都是我们的同胞啊李将军……”
“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好吗——”李度念忽然抓住了温清秀的衣领,撕扯住他的头发,同时他也撕扯自己的头发,脸上酒劲翻涌,整个人赤红着一张脸,眼睛也是红色的,他像抓小鸡一样抓着温清秀筛来筛去,“你叫我怎么办?每日里求援信雪片一样往京城呈送,谁都知道西南危机,西南百姓身陷水深火热当中,可上头迟迟不发命令,你们又一个个瞪着眼珠子责怪我,好像是我不愿意出征,你们有谁理解我的难处?我没有权利擅自出兵你知道吗?身为七尺男儿,我更是日夜滚油烹心呐——来,要是不信你可以打我,你惩罚我——你打呀——我不还手的——”
他果然拉起温清秀的手,在自己脸上啪啪地打。
温清秀也不客气,挣脱了李度念的拉扯,自己挥手,啪啪打这张清秀白俊的脸。
李度念不打自己了,挥手来打温清秀,温清秀也不躲闪。
两个人一起倒地,平时里酷爱干净的温秀才和同样喜爱洁净的李度念将军,此刻成了两个烂醉如泥的酒徒,两个人在地上滚着,撕扯着,互相捶打着彼此的肩膀和脸面。
门口的亲兵一动不动站着,始终不敢进来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