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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铜壶里的水在火炉上慢慢地受热,一丝儿细细碎碎噪噪切切的声响在封闭的壶内响着,让人听着忍不住有了一丝做梦般的恍惚感。
笔尖落在纸上,墨汁质量不错,润滑流畅,手感十分舒服。
宣纸也不错,薄而不脆,吃墨不深不浅。
小岚,小岚,小岚……
王亚楠,王亚楠,王亚楠,王亚楠……
写满了一行,再写一行;写满了一张,再写下一张。
似乎要从这不知疲倦的重复中叩问一个深深难解的谜团。
门轻轻一响,有人在门口。
哑姑不愿意抬头,她知道来的不是兰草,兰草的脚步和呼吸都不是这种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她发现自己这具身体的听觉远比从前灵敏。
继续蘸墨,继续写,现在已经顺畅多了,遗憾这毛笔还是没有钢笔或者中性笔好用,奈何这个世界的人好像只有毛笔,只能逼着自己适应。
噗踏——噗踏——噗踏——
两个软软的膝盖,跪在硬冷的青砖地上,亦步亦趋,往前蹭了过来,绕过火炉,直挺挺跪在那个写字的身影身后。
哑姑还是不抬头,这个世界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实在没兴致对什么都那么好奇。
咚——咚咚——
硬硬的骨头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有人在磕头。
“小奶奶,求求你了,允许奴婢回来——奴婢错了,不该离开你跑去别处,可是奴婢是角院出去的,到哪里都不得意,他们嫌弃我对主子不够忠心,今日能抛弃你,日后就同样能抛弃她们。主子,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的日子奴婢是一天都不能忍受了,奴婢愿意回来伺候主子,从此一切以主子为重,再也不敢起二心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快快地说着,一边说,一面不住的磕头。
没人理睬,只有毛笔在生宣上划过的簌簌声,像蚕儿在啃食桑叶。
来人不甘心,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我知道你听不到,你什么都听不到,可是小奶奶,兰花是真的后悔了你知道吗?我求了几次兰草姐姐,她都不许我来见你,奴婢想着就算自己不配再进角院来伺候你,奴婢的心意也是要叫小奶奶你知道的,奴婢虽然喜欢攀高枝儿,但是奴婢对天发誓,奴婢出去后绝没有做一件对不起小奶奶的事儿,没有说一句对小奶奶不利的话。”
她好像被一个人背叛过,和她很好很好的人,那一世叫闺蜜,两个人在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去做头发,互相参谋评价对方的男友,有时候加班迟了,一起结伴儿回家。
可是那个人出卖了她,她像个傻瓜一样被算计,被陷害,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世上,还有人可以相信么?
尤其前面还骂着吵着背离自己的人,看到你处境好转一时间做了人上人,转过身就来巴结你,讨好你,满嘴说着奉承话,这样的人,可不可以原谅?可不可以再相信一次?
不,不能,死一次难道还不够么?还不足以留下惨痛记忆么?
笔势一顿,粗重的一撇,硬生生将整张生宣穿透,紧接着再续一笔,是捺。
一撇一捺,组成了一个大写的人,墨汁凌厉,如鲜血一般流淌。
她忽然转过脸,眉宇间笼罩着厚厚一层寒霜。
跪在地上的兰花在这目光里一寸寸矮下去,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可惜地上没有坑。
“小奶奶,小奶奶,”她磕头如捣蒜,泪水长流,“奴婢是真的悔改了,你就叫奴婢回来吧,从此水里火里,奴婢肯定像兰草一样跟着主子护着主子。”
啪——一滴墨从笔尖滑落,掉在地上。青砖吸附性不错,很快墨汁就不见了。
啪——又一滴掉落。
“好吧,”兰草站起来,摸一把眼泪,知道路已走到尽头,再恳求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干脆什么都不怕了,咬着一口细碎的白牙齿,“这算是奴婢最后一次来求你,从此以后奴婢不管在哪里当差,是死是活,都不会来拖累你小奶奶的。你就好好过你的童养媳日子吧,小哑巴!”
回头就走,却又忽然返过身,目光定定盯着桌面,落在那个墨迹酣畅的巨大“人”字上,“咦?你在写字?你居然会写字?一个哑巴也会写字?”
一边自说自话,一边跨进一步,目光睃视着宣纸,“人?小岚?王……什么呢?”抬手去揉自己的鼻子,“这个小哑巴,竟然会写字啊,这就神奇了,她这一觉昏迷醒来究竟是这么啦?不但会给难产的妇女接生,进了板凳房挨一顿暴打竟然不死,伤得也不重,别人没个十天半月起不来,她第二天就到处晃悠;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哄得大太太转了心思,对他忽然好得不得了;现在又在写字?我的娘亲哎,这世道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是鬼灵附体啦?还是一夜工夫换了个人?不可能啊,鬼神附体一般找的是聪明人,难道会看上一个又胆小又愚笨的小哑巴?不大可能吧——”
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一边自言自语自说自话,一边往后退,既然人家不留,再纠缠有什么用,毕竟是自己错事儿干在前头,现在回头无望,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目光最后一次扫视那叠在一边的宣纸,上面满满的都是字,好奇心上来了,“哎,她这写的是什么字啊,怎么看着这么生疏呢?嗯,这几个字倒是认得,可是这些呢,怎么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难道是爹爹没教过我?还是最近出现的新字体?不太可能啊,爹爹说现在通行的是从华夏的大唐传过来的字体,怎么这字看着不像行楷?好像比行楷更简单一些?”
忽然手里多了一支笔。
兰花一愣,那个一直不理睬自己的哑巴小奶奶,已经把毛笔杆塞进她手里,指着一张宣纸,点点头,那意思是什么,是叫她写字吗?
写就写吧,我又不是没写过,小时候常被爹爹逼着练字呢,每天练半个时辰,磨得她手碗儿疼,没少掉眼泪珠子。
写什么呢?
略一沉吟,轻轻落笔,横平竖直的小楷从笔端缓缓吐出:“小奶奶兰花是来认错的请你原谅我。”
兰花心里有着自己的主意,既然我哀求了那么久你都听不到,你要是真认识字儿,那么我就借机用文字把心里话表达出来,能不能有用呢,就看机缘吧。
轻轻松松写完了,将毛笔轻轻搁上笔架,也不再唠叨,退开一步静静站着等她评判。
哑姑有些吃力地看着,是一句话,从右边竖着往左边写的,刚看到她这么下笔,她心里有一点不解,很快就醒悟过来,这是古代,古人都是这样的书写和阅读习惯,她曾经跟上师父看过的那些古老中医典籍可不都是这样的排版习惯。
而且都是繁体字。
繁体字在现代人看来又麻烦又难懂,然而谁叫她是学医的呢,学了妇产专业也就罢了,最重要的师父是老中医,跟师父在一起的日子,她被不断地督促着读那些深奥难懂绕口坳牙的繁体书,日积月累,她就早能流利地阅读繁体读物了。
然而,做梦都不会想到,那时候用的功,会在这里派上用场,师父啊师父,难道你老家人有预测未来的神通,知道弟子我有一天会落到遥远的时代里去,并且有可能得靠这一手薄技去混饭吃?
小奶奶兰花是来认错的请你原谅我
正确断句后,哑姑端详着这句话。
说实话,她很震撼,这笔字不是一般的好,端庄,娟丽,清秀,像一排整齐的牙齿,一枚一枚端端正正排在那里,叫人看了忍不住喜爱,想要竖起大拇指大大地赞扬,要知道一个女孩子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儿,不管是她来的那个世界,还是眼前这个世界,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这古代社会,读书写字不都是男孩子的特权吗,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没事儿去绣绣花,没必要练一手好字儿,全社会都在这么堂而皇之地倡导。
这姑娘却写得一手漂亮字。
真不是一般的漂亮,要是放那个现代社会,估计只要一出手,就能把那些什么书法协会会员什么书法家一类吓得目瞪口呆。
姑娘不幸,生错时代了,更不幸的是,还地位低下,是个丫环。
不,这样的人才,不能埋没,至少不能在我的手里沉没。
兰花是怀着碰运气的侥幸心理闯进角院来的,她看到兰草出去办事,就自己跑进来,心里说反正自己干的那些事儿小奶奶是个哑巴不知道,那么自己来磕头流眼泪,把自己的可怜相儿都拿出来,万一打动了小奶奶的心呢,能重新回归角院更好,要是不能,那总比不来试试强吧,不试怎么知道结果呢?她就来了。不过既然事情不肯定,她哭过了,没起作用,看来尝试失败,她心情低落,就什么都不顾忌了,反正我已经不是你这儿的下人,我怕你做什么。可是小奶奶她看完了字,又来看兰花,这目光很特别,沉静,幽深,默然,空远,好像还含着那么一抹淡淡的悲悯,对,是悲悯,兰花确定是悲悯,因为这样的感觉她从前常在爹爹的眼里看到。
小奶奶有些悲悯地看着自己。
难道,她在可怜我?
兰花本来因为希望破灭而变得无所谓的心,忽然就紧张起来,鼻翼里窜出几颗汗珠子,腿在颤抖,她悄然打量这间熟悉的屋子,她曾经在这里当了两个月的差,当得马马虎虎三心二意,因为主子在这个家里没地位,她做奴婢的自然一出门就处处受人排挤,想不到短短几天时间,这里一切都变了,炕上的被褥多出了一些,炕边的帘子换了新的,增了桌子凳子,从前冷冰冰的屋里暖烘烘的,桌上还多了茶叶罐花瓶瓷瓶香炉,甚至还有淡淡的焚香味在空气里漂浮。
真是翻身了啊,好日子说来就来了。
只是,我还能回这里伺候吗?
那个一直望着兰花的人忽然点点头,提笔在纸上轻轻写下一行字,“你,可愿回来,帮我写字?”
兰花望着这九个字,虽然就像是初学习字者歪歪扭扭的笔迹,但是那一瞬间兰花感觉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字,她一把将那张纸捏在手里,盖在脸上,呜呜地哭起来,一面软软跪在地上,我愿意,小奶奶,只要能叫我重回角院,奴婢什么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