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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保定李园,留声亭。
李风眠提起了酒壶,给坐在对面的姜希夷满满斟了一杯酒后,轻声道:“三年不见,你还好?”
姜希夷道:“好,一切都好,你怎么样?”
李风眠以手捂唇,轻轻咳嗽了两声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泛起了一些嫣红,但是这嫣红完全没有令他看起来健康一些,反而显得更加病态。他平复了一下后,对姜希夷苦笑道:“还是老样子。”
姜希夷沉默了,她跟李风眠两人,一杯一杯喝完了一壶酒,其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她和李风眠两个人都知道,他的身体不适合再喝这么多的酒,他们也都知道,无论是谁都不能让李风眠放下酒杯,放下酒壶。
既然如此,有些惹人厌烦,或者是提起令人伤感的话,还不如不说。
良久,姜希夷放下酒杯,说道:“我来找你是有事相托。”
李风眠笑道:“我知道。”
姜希夷道:“你知道?”
李风眠道:“没错,我知道,你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事相托的话是绝对不会随便跑到别人家中来做客的,除开上一次后,整整三年你都没有再来过,更何况上一次来就是有事相托。”
姜希夷低头笑道:“似乎是这样子,难道我就不能因为你们家的酒来吗?”
李风眠笑道:“那我们家的酒真是了不得,三年过后余味绕齿间,还能把人勾来。”
姜希夷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酒壶装满?”
李风眠拎起酒壶,放到一边,对旁边的仆人道:“再斟一壶酒来。”
仆人拿起酒壶,躬身道:“是。”
接着脚下踩着碎步,一溜烟跑出了亭子。
李风眠道:“有什么事?”
天枢不需要姜希夷命令,直接递出了一个黄花梨木刻的书匣,木头虽然是材质极好的东西,但是却没有任何花样,就像是一块木头做的砖头一样。
李风眠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有些熟悉,拿起书匣,轻轻笑道:“难道又有人托你送东西给我儿子了?”
姜希夷摇头,缓缓道:“这次我想请你帮我送东西给别人。”
是她自己要送,也不是送给他儿子。
李风眠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姜希夷道:“剑谱。”
李风眠继续问道:“什么样的剑谱?”
姜希夷道:“我的剑谱。”
李风眠闻言,瞳孔一缩,拿着书匣的手一紧,反问道:“你的剑谱?”
他不敢相信,自己手里面的东西居然是剑仙的剑谱,更不敢相信,她居然要把这样东西送人。如果江湖中有人知道,这本剑谱的出处,恐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李风眠紧盯着姜希夷,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害怕自己只要眨了眼睛,就会错过她的动作,她的表情。
姜希夷依然如同往日一般,轻轻点了点头,道:“没错,这是我的剑谱。”
李风眠倒吸一口凉气,把书匣轻轻放下,似乎这里面放着价值连城的宝物。接着他定定看着姜希夷,一字一字道:“你的剑谱,你要给谁?”
姜希夷道:“给一个应该给的人,也许中秋之后,你再从原路上一次太玄庄就知道了。”
李风眠道:“这件事太过于重要,你应该自己决定。”
姜希夷道:“我已经决定了,我决定让你帮我。”
李风眠苦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决定。”
姜希夷道:“但是只有你能帮我。”
李风眠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把这交给别人?”
姜希夷道:“因为我不能。”
李风眠急问道:“为什么不能?”
忽然,姜希夷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复杂的表情,这是由很多种其他的神情混合而成的,无奈、难过,或者还有其他李风眠读不出的。
她静静坐在哪里,没有开口,就这样看着李风眠,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李风眠叹息道:“你相信我?”
姜希夷道:“我信任你。”
李风眠问道:“你难道不怕我将这本剑谱据为己有?”
姜希夷微笑道:“你不会。”
李风眠道:“我为什么不会?天下多少人想学会你那样的剑法,我也是一个学剑之人,为什么不会占为己有?”
姜希夷道:“很多人想学我的剑法?我怎么不知道?”
李风眠见她一脸迷茫,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当年你在开封一剑击败徐若愚,这件事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那时你又不下山,等你下山时,时间过去已久,江湖中人都说,你又同上次击败了独孤残后一般消失不见。现在时间过去依旧,江湖中新人不断,这些当然变成了陈年旧事。”
姜希夷问道:“现在离那时已经过去了多久?”
李风眠抬手掐指算了算后,道:“大概已经十多年了,年轻的小伙子都当爹了。”
姜希夷笑了笑道:“你怎么还没有当爷爷?”
李风眠也笑起来,片刻后他又道:“你还没有说,为什么会决心将剑谱托付给我。”
姜希夷道:“因为我相信你不会把它占为己有。”
李风眠问道:“哦?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姜希夷道:“别的不说,如果你想要的话,刚刚就不会把它放下,而是应该立刻打开。对了,你将剑谱交给别人的时候,千万不要说着是我的剑谱。”
李风眠一怔后,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只懂剑心,不懂人心。”
姜希夷轻叹道:“我还是不懂人心,人心太复杂。”
她没有再说下去,李风眠也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相对无言,暮色慢慢降临,那个斟酒的仆人早就回来了,然后又退下。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要消沉下去,满园朱漆栏杆都要失去颜色的时候,李风眠忽然道:“这件事,我替你办了。”
姜希夷缓缓道:“多谢。”
李风眠深吸一口气后,道:“刚刚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当年沈浪在江湖中纵横的时候,总有人说不知道他与你相比,究竟谁胜谁负,后来有人说,剑仙用的是剑,但是沈浪从来不用剑,又无从比较。”
姜希夷道:“其实是有比较的。”
李风眠讶异道:“如何比较?”
姜希夷道:“他上过太玄庄。”
李风眠问道:“结果如何?”
姜希夷笑了笑,没有回答。
姜希夷的剑,就像是一阵风,当风吹过的时候,她的剑就开始有了动作,只是不知道究竟是风吹动的剑,还是剑带起了风。
她的人和她的剑都那么迅速优美,又像风那么自然。
然而等到她真正施展开的时候,这风就会变成一阵狂风。
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抵挡?谁又知道风究竟是从哪个地方吹来的?
狂风席卷大地的时候,又有谁能够避开?
风是莫测的,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姜希夷的剑也是这样。
她的剑往往能够凭空起剑,从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刺出来,看起平平无奇的一剑,刺出时又能有最不可思议的变化,在变化之间毫无破绽。
这种剑法并不好学,就算姜希夷对阿飞倾囊相授,还是依旧还是很难,阿飞心里清楚这一点,他跟着姜希夷三年,手变得很稳,出招很快,但是依旧远远不如她。
他剑如闪电,别人只见到一道寒光,他的剑尖就能刺到他想刺的地方,剑势轻捷飘忽,又极其稳。
在练武这方面,姜希夷不得不承认阿飞确确实实是个天才,至少在三年内,他就已经练到了这样的水准。
遇见姜希夷之间,阿飞从未想过自己能够练成这么神奇精妙的剑法,可是现在他已经练成了。
以他现在的武功,以他现在的剑法,凭他腰上这一柄剑,要想纵横江湖,出人头地,已变成了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一想起这些事,他全身的血就会沸腾,晚上根本睡不着。
阿飞强制自己睡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昆仑山上乳白色的晨雾正在消失,风中时不时传来虫鸣鸟语,泥土被露水打湿,被无尽的黑暗覆盖的天边的苍穹,被一种充满了希望的鱼肚白划开了一道口子后,慢慢被吞噬。
他穿上衣服,将剑挂在腰边,洗漱之后,推开了门。
冷风掠过树梢,扑面而来一阵木叶清香。
阿飞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任何人看见他的笑容都会感到吃惊。
因为没有人能想到,笑容会在一个人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原本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倔强,令人觉得他就是一匹孤狼。
但是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整个人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也非常令人动心。
等他的视线转向稍远的地方的时候,他一双眼睛露出了类似于感激的神情。
他的母亲对他说过,绝不要接受任何人的恩情,但是他知道他还是欠下了别人。
姜希夷教他剑,他感激她,也欠了她。但怪异的是,她从来不准他叫她师父,即使他的剑术就是来源于她。
姜希夷慢慢走了过来,一眨眼前她还在很远的地方,现在她已经在院子里站定了。
她开口道:“我下山之前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阿飞道:“记得。”
姜希夷道:“那你说一次,我说了什么。”
阿飞道:“你说过,等你回来的时候,就是考校我的时候。”
姜希夷道:“还记得就好,你要记住,今天你要使出全力对我出剑,就当做我们是陌生人。”
阿飞道:“好。”
姜希夷道:“好好准备,等下老地方见。”
阿飞点头后,转过了身。
姜希夷看着这个少年的背影,三年来他长高了很多,变了很多,但是没变的是他的倔强,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快。
阿飞到的时候,姜希夷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来了后,她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姜希夷从来很沉得住气。
有这样一个人当师父,是一件幸运的事;但是有这样一个人当对手,绝对是一件不幸的事。
“只有沉得住气的敌人,才是可怕的对手。”
阿飞想到了这句话后,手摸摸按上了剑柄。
这句话是姜希夷告诉她的,但是他还知道很多话,不是她告诉他的。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敌人死。”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他最亲近的母亲告诉他的法则,这是生存的法则。
阿飞一步一步走向姜希夷,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但他的手却越来越坚定,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冷酷。
姜希夷心中暗暗点了点头,她知道阿飞已经进入了某种状态了。
她很了解阿飞的剑法。也许其他人会以为,阿飞的剑法的可怕之处在于“快”与“狠”,但姜希夷绝不会这样以为,她知道阿飞的剑法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稳”和“准”。
他只要一出手,剑尖就绝不会打歪,剑似乎知道他的心意一般,每次都打向了他想要的地方。就是因为如此,每次至少等到了有七成的把握之后,他才会出手。
所以阿飞必须要等。
等到对方露出破绽,露出弱点,等对方给他机会。
——他比世上大多数人都更有耐心,都能等的更久,这也不是姜希夷教的,这是他在原野上生存的时候,大自然教给他的。
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姜希夷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她看来随随便便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每一处都的空门,阿飞的剑似乎可以随便刺入每一处,但是每一处偏偏都暗藏杀机。
看起来阿飞简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