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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母,征儿去见过祖母了。”曹征一身素衣,蹙着眉站在帘下,腰背挺得直直的。他跟曹操在外许久,身形拔高不少,正像茁壮成长的小白杨。只是他长得太快,也因此看起来有些瘦弱单薄。
郭照一直到近黎明才睡下,临近晌午才起来,此时刚打理好妆发,从内室走出来。
“征儿你啊,要开心些。”她弯腰,着温热的掌心抚在曹征额上。虽然他这幅样子像极了曹丕,总令她怔忪恍惚,心生怜爱,但就算是曹丕,也不愿儿子与他太过相像,只因那样过得太过辛苦了。
曹征六七岁这一年,第一次经历战争,第一次体会兵败,第一次面对死亡,细数下来,竟比曹丕当年经历的还要多。也是因为如此,当他随夏侯尚回到邺宫时,已变得成熟内敛得令人惊讶。
当他听闻姜楚与甄氏瘗玉埋香的来龙去脉之后,沉默了许久。在他更年幼一些的时候,他还甚喜爱与邺宫中的夫人们交谈,但自他回来后,看着周围衣香鬓影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审视之意。
“殿下,华御史来了。”贾如身着女官服,从殿外走了进来。
曹丕初登魏王位后,为权力更替安定北方诸多事宜忙得焦头烂额,许多繁冗礼制还未来得及更新践行,譬如魏王王后及王太子就是虚位以待,郭照又变成了郭夫人。然而聪明人都知道她是无冕之后,曹丕不过是省去冗杂的程序,待他自立之后再许后位,更显其尊。
“好。”郭照点点头,知道曹丕还在偏殿与郭奕等人密谈,无法接见,她便牵着曹征走了出去。
华歆如今位列三公,掌御史大夫,也是曹丕所倚重的新一批朝中要员。新王继任,自是要提拔一些重臣,以示恩威。华歆与贾诩就以资历才干居其中首位。
“华御史许久不见,近可安好?”郭照邀他前往大殿之后的鸣鹤堂暂停休息,曹征紧随其后,步伐沉稳,一言一行竟已有了些许储君风范。
华歆也面露赞赏:“元策公子都已长成英姿少年了。”
“比起魏王,老臣近日过得已是十分安逸了,只期盼着能尽力为君分忧。”华歆轻叹一口气,看向郭照,关切问道:“想必夫人最近也是十分劳累。”
曹操去世后,曹丕遵其遗令,将他薄葬于高陵,将他的妻妾于铜雀台,分香卖履。其中安置后宫一类杂事皆由郭照代为处理,说来也有些劳神费力。除此之外,曹操在弥留之际还特地嘱咐,可请丁夫人自行决定去留,只因曹昂的意外对她深感愧疚。
丁夫人听闻后,沉默了一日,最终选择回到谯县老家。在她前几日与郭照的来信中还道,多年未归家乡,走在街上时却仿佛还能看见曹操少时走马斗鸡的景象,直到对镜自照时才发觉眼前之人已然鸡皮鹤发,那个张扬不羁的年轻人也已被埋入黄沙。
郭照读后,未及反应,笔下就已写出“神灵倏忽,弃我遐迁1”数字。
正当她微微发怔时,侍女突然来通报说王夫人改变主意了。
王夫人闺名仪君,是曹操生前最后一名得宠的姬妾,同时也赶在曹丕被册立为魏太子之前做了他在邺宫中的一双眼睛,直到曹操离世前还随他去了洛阳。
王仪君本有机会另行改嫁,毕竟她才双十年华,谁也不忍见她一个妙龄女子空守铜雀台至老至死。何况她曾帮过曹丕的忙,定能由曹丕为她安排个好归宿。但彼时她看着他,满眼说不清的情愫里还有茫茫的哀戚——她已怀了曹操的遗腹子,再无可能改嫁了。
尽管如此,只要她愿意,尽可以在生下孩子之后另择良婿。有曹丕一手帮她隐瞒掩饰,绝无旁人知晓,她但可以高枕无忧,投入新的生活。
但她不愿,情愿孤独终老在铜雀台。
……
曹操西征期间,曹征有许多时候是由王仪君照料,两人关系也极为亲近。
王仪君待曹征极好,他们虽然相差两辈,却好似姐弟一般。直至曹征回到邺宫后,才与她疏离了些。当他躲在殿外听到王仪君凄切的恳求后,终于默默地踏入了她的院子,见她坐在院中的桂花树下怔忡,开口低声问道:
“王夫人是否十分仰慕父亲?”
曹丕甚喜欢桂花,却鲜少有人知晓。
曹征也是听说,曹丕第一次见到郭照时,便是同他现在这般大,还是在许昌旧府中的桂花树下……
想必王仪君不知其故。
许是压抑了太久的情感终于有了机会倾诉,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了头。
“我亦十分仰慕他。”曹征又慢慢说道:“不仅如此,天下又有数之不尽的人仰慕他。”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道:“也许王夫人认为这份仰慕与旁人的那份仰慕不同,但你若见过父亲与母亲如何相处,便知任何人的’不同’于他们而言都是相同了。”
……
此后过了几日,王仪君终于改变了主意,愿意听从曹丕的安排,生子后改嫁。
在她等待临盆的几个月里,也终于见到曹征所说的……帝后情深。
由华歆上表汉帝以劝禅位之后,禅让大典定于这年十月,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曹节身披皇后朝服闯进了曹丕的寝殿。
天地初宁,曹丕方看完一封孙权上表称臣的信件,随手丢在一旁后便依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前几日他三辞汉帝禅位之意,朝代更迭终于在昨日尘埃落定。他以为他可以休息一下了,而郭照也这般作想。不过两人之间的休息就不叫做休息了,经一场共浴之后,这“休息”遂变了味儿,于是他只能改为白日时分小憩。
但听殿外一阵喧哗,却是宫人在拦曹节。
“你们让开!只要他一日未能称帝,本宫便还是一日的大汉皇后!”
“皇后殿下只是来为魏王呈上玉玺的,你们不得无礼。”一道似柔又刚的声音响起,是贾如出面拦下了那些宫人,然而这却并不能使曹节感到舒心。
曹节手持玉玺进入殿中时,曹丕已经睁开眼睛,重新平静地阅起了公文。
“不要将子建对你的怨气发在我身上。”他头也不抬,对着怒气冲冲的曹节说道。
“……你!”
“也不要忘记你是为何做这大汉的皇后。”曹丕仍旧没有抬头,顺便又提醒了她一句。
正欲发作的曹节突然冷静了下来。
“我没忘。”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闭上眼睛,似是在回看昔时初临后座的荣光。
她是心甘情愿甚至壮志踌躇地接过了皇后的宝座,为了父亲的霸业,她视皇帝的怨恨与流逝在宫中的青春为无悔的付出。
“没忘就好,不要等你的子侄辈来给你难堪。”
若想扫荡纷乱,天下归一,刘氏早晚有一天要把这玉玺交出来,她也明白。即便曹丕不来夺,他之后还有曹氏的子孙。以魏替汉,是大势所趋。
她此番前来,也不是为了螳臂当车。
“我此举,只是为了向天下证明父亲从没有称帝之心!”曹节高高举起手中的玉玺,掷到了曹丕面前。而他只是坐在榻上,不知在何时抬了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阻止之意。
曹操从未有称帝之心,有的只能是他。
“父亲没有选错人。”曹丕淡淡说了一句。
妆容一如身上朝服一样郑重的曹节蓦然红了眼眶,象征最高权力的帝王印玺跌出了印盒,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已然破裂的一角就如永远也无法补救的兄妹之情。
事至于此,她已将大汉皇后的职责完成到最后一步。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后退三步,一字一顿道:“如此无论名垂千古,兄长当真做到了无人敢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