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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扫、浆洗、跑腿是碧玉在这青楼里干得最多的活儿,她平日里话不多,做起事情来任劳任怨,也不计较旁人的奚落和冷眼,时间一长,为难她的人却越来越少,无外乎嫌她没劲儿、构不成威胁。
想来真是讽刺,她这一生最清静无为的日子竟是在妓院里。
“阿姐,出去给我买盒馥香斋顶好的胭脂,再捎些滋补的花胶……最近熬了几个晚上,这肤色暗了不少……”一大早,西翠一边揽镜自照、梳妆打扮,一边吩咐着,她在意镜子中的那张脸胜过一切。
碧玉习惯了她不冷不热的语气,应答了一声便出了门去。
馥香斋是淮扬城里最具声名的胭脂坊,西翠点名要的那款胭脂更是名贵稀少,若是去晚了,定会空手而归。碧玉不想再被寻到责骂的借口,只得加快了脚步。
她刚刚离开碧落楼没多久,华美的门口出现了两个驻足不前的身影。
“殿下,前面就是碧落楼,要进去吗?”一名乔装改扮的侍从小心询问着,这里毕竟是青楼,自然要谨慎些。
身边的男子并未回答,只是望着碧落楼的招牌,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显得有几分茫然。
“当然。”男子沉默了很久,像是心底有东西爆发出来,语调却是轻轻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断无放弃的理由。”
侍从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先拿着我的令牌进去通传一声,闲杂人等先给我清了……”男子的话果断干脆。
侍从又是微一点头,进了楼。
男子依旧原地站立,像是热烈期待着什么,却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心底一片死寂:没什么比寻而不得更让人绝望了。他今日出行的装束虽然简单了些,可仍凭哪一样,有见识的人一眼便能瞧出都是稀罕之物。
“诸位,诸位,各位老爷、公子……对不住啦,今个儿咱这院里有贵客到,恕不接待各位了……这回就算是我童妈妈欠各位一个人情……下次一定让诸位尽情尽兴……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就莫要计较了……”童妈妈练达人情,圆滑无比,哄着周遭一堆乱哄哄的性情中人,“哎呀,瞧您这话说的,下回送您免费酒水就是……您说若梅啊,没问题,明儿就让她只陪您一人……过几日,让唱曲的殷红到您府上唱个够,让您听烦,如何……”
“李公子,王老爷……慢走啦……明个儿还来捧我老妈子的场啊……”好不容易,送走了楼里的几尊大神,童妈妈松了口气,回神过来,又像打了鸡血般,“真不知今朝是什么好日子,竟有这号人物大驾光临……我这老妈子倒霉了一辈子,可算交上一回大运了……”笑让脸上的皱纹明显深刻了,可她顾不上在意。
“姑娘们,管事的,都赶紧着……有天大的人物来了,真是不得了……”童妈妈极富特色的吆喝声响遍碧落楼里每个角落,惊喜而又颤抖,“这次,不知哪个姑娘,可是要发达了哟……”她的嗓门本就粗大,此时更是全身发力。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在此刻齐声尖叫起来,她们知道能让鸨母如此反常的人,定然不是一般的富贵角色……顷刻,整个碧落楼一片慌乱无序,有人跑错了房间,有人踩了旁人的衣角,有人随手扔下手中的酒樽、从刚才还柔情蜜意的伪装中跳出,更有人追抢着一面镜子、修补着妆容……唯独一人,静静地观望着这一切,纹丝不动,眸子里泛起动人的光彩,眼神斑斓……
“哎呦,西翠儿,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天降的好运,不知道哪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童妈妈絮叨着,将声量放到最低,“淮南王殿下来了……小姑奶奶……还不下去好生准备一番……你向来最不让妈妈操心了……这回可千万记得给妈妈长脸……”说完,讪笑了一下,眼里贼亮贼亮的。
“放心好了,童妈妈,这回女儿也一定让您满意……”西翠笑了一下,竟白了童妈妈一眼,大步朝房间走去。
“哎——这丫头,真是好生没有良心……”留下童妈妈继续喋喋不休。
“梁阿姐、梁阿姐……”西翠一回房间,就焦急地喊开,她被外面的阵势和童妈妈的话乱了阵脚,现在才悉数表现出来。
“来了,来了,奴婢来了……”却见琵琶匆匆赶了来。
“她人呢?”西翠不满地问道。
“阿姐替姑娘买东西去了,姑娘不记得了吗?想是在路上耽搁了,待一会儿才会回来……”琵琶好心提醒说。
“……罢了罢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又老又笨……”西翠一挑眉,恢复了惯常冷漠不屑的态度。
“替我理好发髻,把我那镂花钗子拿来,不……翠玉簪……再换上最近刚做的那身襦裙,不,还是别的样式好……”西翠突然心烦意乱,少了先前那份自信与从容。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这淮南王若伺候不好,恐性命都得搭上……但转念一想,再怎么尊贵的男人,不也是男人吗?她这些年见到的那些衣冠禽兽还少吗?锦衣华服、玉树临风之下,还不是存着一样龌龊的欲望……忽又觉得这样的想法不甚妥当,男人一旦有权势可供倚仗,散发出来的光彩就会令人迷乱,也只有这样的光彩,才能把过往的丑陋掩盖得若隐若现,她的生命正需要这样一个有能力将自己照亮的男人……
规模并不算小的碧落楼里,本就空旷的厅堂,此时尤为空旷。
正中的桌前,一名气质不俗的男子端坐,身旁站着一名随从。
“……殿下是何等的尊贵,今日肯赏光我这老婆子的碧落楼,真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老奴这儿的姑娘个个天仙化人,善解人意……”童妈妈虽对这淮南王早有耳闻,可今日真见了这郡国的主宰,心里还是怯生生的,不过姜终究是老的辣,她在面上没显出半分惊恐,媚声媚色地套起近乎来,“殿下将这淮南国治理得富裕安定、井井有条,这楼里的姑娘都是您的子民,早该尽些孝心了……”
“把你这楼里所有的姑娘都叫过来。”淮南王申屠瑾低头抿了一口茶,打断童妈妈的话,面无表情地说,“孤王去厢房等候。”说罢,扔下茶盏,独自上了楼去。
随从之人俯在童妈妈耳边轻轻一句,“我家殿下要一个一个地见。”
童妈妈立刻脸上开出芍药花来,连声说:“我懂,我懂……”
随从扫了她一眼,暗忖道:你懂个什么?殿下的心思岂是你想象得那般龌龊……
西翠要的胭脂,又让碧玉想起了在东海王府的日子——申屠玥后院的女人,几乎都用这种胭脂,细腻轻薄,如尘似雾,擦上会有桃花一样的好颜色。她却从不曾喜爱,这些胭脂摆在她的梳妆台前,积攒着絮状的岁月……
不知觉中,已回到碧落楼门口。在这青楼的几年时间里,她有很多次这样随意进出的机会,可竟没有一次想到过要逃。是她愚笨、还是自甘堕落?答案是她根本没有地方可以逃,天地之大,早已没有了容身之地。花街柳巷虽然罪恶肮脏,可却让她得以保全,那个一心想要轻贱陷害她的人,怕是断然没有想过这样的后果。
只是,今日的碧落楼,似乎与往日不同:门口颜色各异的姑娘不见了踪影,只有几名公子哥模样的人簇拥在前……
“什么贵客,难道比哥几个还要显贵?”说话的是刺史刘大人的长公子,其他几人立即随声附和,“就是,就是……什么样的人,敢摆这谱,楼里多的是姑娘,偏偏要独占,也不怕不能消化……”说完无聊地笑开。
他们见了碧玉,继续嘻嘻哈哈道:“我的亲姐儿,你伺候的姑娘西翠儿呢?”
不等碧玉回答,又哈哈大笑起来:“伺候人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陪我们呢?哥几个平日看腻了娇滴滴的小娘子,突然想换个口味了……”
“阿姐你说是不是啊?……我可不舍得终日对你指手划脚、冷嘲热讽……要不,跟了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刘公子开始动手动脚,轻浮地说,“我会把你当成自家的亲姐姐一样亲的……”
一众浪荡子弟笑得前俯后仰。
碧玉避开,冷冷地回答:“还请几位公子不要耽误了事情,西翠小姐等急了,一恼火,以后可就不见几位了……何况今日,不是有贵客临门吗……想着平日里,童妈妈连个芝麻县令家的管事都不会得罪,今日却将刺史公子这样的人物拒之门外……屋内有这等做派的人,你们恐怕惹不起,还是言行收敛些为好……”
“你这娘们儿,平日闷声不吭,冷着一张脸,倒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一人颇为恼怒,伸手就想给碧玉一耳光。
“算了,算了,冯兄何必动了肝火……走,咱们上鲜香楼吃酒去……”
……几人又劝又扯,总算是给了碧玉脱身的机会。
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一群公子哥们不再轻举妄动,打算离开。
“……我说冯兄,这个梁阿姐我总觉在哪儿见过……貌似在洛阳,只是回想不起……”
“……这天下凡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哪个你都说相熟……得了吧……”
“看你这话说的,我这回是说真的,我父亲曾在洛阳做官……”
“……哈哈哈,敢情是你后娘……哈哈哈……”
……
碧玉并不能听清他们的肆意谈笑,只觉骤然轻松,虎穴之地竟成了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