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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欢见李园欲追,但却又心系三女,正自犹豫不决间,忽见长街尽头出现一队奔马骑士,玄衣劲甲大红披风,虎豹盔上高插雁翎,帽下飞缦着胡缨。
赵欢见之大喜,张目极视,只见骑队最前,当中的一人细腰乍背,手里拖着一柄长逾五尺的精铁大剑,正是卫离。
他左面一人黑面虬髯,身材五短,独臂驾马却仍是雄健如飞,赵欢一眼便认出来是余智威。
卫离右侧之人,生得精瘦干练,身背一张铁胎硬弓,则是孙奕。
左面的余智威之左,一员玉面小将,手脱鬼头面,马挂双头枪,半掩的面目似男非女,却比女人还要妩媚三分,可不是“城北徐公”之后的徐风?
右侧的孙奕之右,一尊黑铁塔哇呀呀乱叫,手中舞动一柄长竿铜锤,直是恨天无把、恨地无环,若不是傻大个黑肤,还有哪个?
长安十六骑俱出,马蹄飒沓有似流星,不一刻便冲到了赵欢面前,众人下马单膝跪地:
“主上,我等来迟!”
赵欢将其扶起,乍喜之下却一皱眉:“你们全都来了,府中谁来护卫?”
卫离正欲答话,还未开口,黑肤便抢先道:“公子放心,那凶巴巴的贼婆姨说了,有人放出了什么鬼鸢,定是有大事发生,让我们赶紧前来护卫公子,府中交给她们一群娘们儿便好。”
“贼婆姨?”赵欢疑问道。
“可不是嘛!这贼浪娘儿们前日只瞟了俺一眼,愣是让俺一宿没睡好觉。”黑肤大嘴皮子一翻,伸出一根手指,两眼斗鸡,“公子,真的真的就一眼呐!”
赵欢这才醒悟,这浑厮说的大概是在后院帮他训练众女的孔瑶,却没想到这不可一世的女刺客头子,艳名高炽又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天之凤,到了黑肤这绝世浑人口中,倒成了“贼婆姨”“贼浪娘们儿”,赵欢不禁哑然失笑。
一众亲卫是猛咳嗽、猛打眼色提醒他,也不想想,能被公子请进后宅的,那能是一般女人吗?
大伙都快咳出血丝来了,可是不管用啊,其他十五骑都悄然地和这老黑拉开了一些距离,以示撇清干系。
赵欢倒是不和这夯货一般见识,只是尚有些担心:“孔瑶练兵这才几日?那些女孩儿能顶事儿吗?”
徐风看出了他的疑虑,上前一步道:“公子,孔姐姐说了,只有实战才是最好的训练。况且只是看家护院,我看公子不用太过担心。”
孔瑶敢这么做,一定自有其道理,赵欢点一点头,当即不去再想,召集众人分派任务,先命孙奕领两人向着李园逃走的方向循迹缀行。孙奕心细机敏善应变,是搜索跟踪的最佳人选。
赵欢又将三女托付给徐风,命他与另两名亲卫寻辆马车,护送三女回府。徐风不避女眷,虽看似娇弱,一手家传枪法却是炉火纯青,三女交给他当可无虞。
紧接着赵欢转向田氏兄妹,问道:“田兄,你身为将军,可能调动军队?”
田栎道:“调军需要有调兵虎符与君王诏令,若是无此两物,便是家父想要调兵也是万难。”
赵欢皱眉:“我观今日之局虽极有可能是擦枪走火,但势已至此,也必然难以善了了。田兄不妨再入学宫向齐王请领兵符、诏令,调禁军入城,稳住国度形势,纵算派不上用场也可震慑宵小之徒。”
“嗯?擦枪走火?”田换月疑问一声道,显是没有理解其中之意。
赵欢无心解释,也不答她,这位大小姐便更加气了。
赵欢则继续道:“最好再派人到府上搬些门客家将,护住稷下学宫,我观这些墨者都向这里聚集,说不定还会出什么乱子。”
“我去府上带人!再把高家、文家、公孙家、司马家那帮小兔崽子都叫过来。”田换月道,说出这几家的公子都是平素她的狂热追捧者,既是向赵欢示威,也是向自己赌气。
田栎却一点不明白妹妹的心思,张开便道:“叫他们来作甚?这些公子纨绔屁的本事没有,添乱的功夫倒是一流!”
田换月气得跺脚,赵欢眼珠一转,却有了另一番计议:
“田兄,令妹之法倒是也可一用,这些大族公子若真能出动又岂会是单独一人,哪个不得带上几十人的打手随从?往那一站也能壮一壮我方的声势。”
田换月倒没想到他竟会给自己帮口,正欲回谢,却听赵欢又道:
“可就是这些百年士族,架子之大有的便是王室也不放在眼里,却不知某人红口白牙张张嘴,是不是真的便能将人带来,话儿先不要说得太满,不然食言而肥,可就不好看了。”
“好你!赵欢你可等着。”
田换月于面前握紧粉拳,寻了匹马驹翻身而上,“我这便将人带来,好让你知道知道,我田换月之名在临淄城内也是响当当的!”
赵欢命令两名亲卫暗随其后护卫,其余人则随田栎一起再入学宫,唯独留下一个黑肤同他一道围追李园——这个活宝还是带在身边放心一些。
话分两头,李园刺杀齐王未果,污蔑墨家反叛作乱,又放出了“聚墨鬼鸢”,自己则趁乱自稷下学宫潜逃而出。
他先是直向最近的稷门,想要尽快金蝉脱壳、逃出生天,但是稷门虽近,得到墨家作乱的消息也是最早,稷门守将早早关闭城门,升起了吊桥,陈列重甲严阵以待。
稷门为临淄城西侧城墙的南首门,李园见此处无机会可寻,便又调转直向对角方向的“东侧北首门”而去,料准此门接到消息最迟,防备也应是最为松懈。
李园一路穿街过巷,但遇墨者,便道楚墨的钜子玄筝在稷下学宫遭到齐王围捕,放出鬼鸢召唤天下墨者相救。
李园服下的“重阳九转丹”药力尚未退尽,路程行至一半,忽感有人盯上了自己,随即加快身法,潜入到一片犬牙交错的无人小巷。
孙奕紧随其后,两人你追我跑做起了猫鼠游戏,李园身上的药力开始渐渐消退,两人嘘嘘气喘,皆是体力消耗巨大。
行至一三岔口,李园突然脚步一滞,感到自己被一道凌厉的杀意锁定,立刻反应过来方又跑出一步,一支箭矢“笃”地射在了他的脚前,李园回转身体,但见一头巷中,一名瘦小箭手以脚尖勾住墙头,斜身挂于其上,挽弓搭箭,张弦瞄准。
“若是再动一下,定叫你一箭穿喉!”
孙奕冷冷地警告他道。
赵欢下令之时,曾向孙奕交代,李园强悍不可力敌,最好等他到了再一起合攻。孙奕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深浅,是以李园不动,他也不动。
两人相持,短短片刻便仿佛过去了很久,李园一滴汗珠滚落,砸落在地,其声可闻。
便在这时,不远处的巷子里,忽有一人清脆高呼:“李园!你在哪?我有话问你!”
孙奕闻声分神,聚焦的眼光略微一散,李园以极快的速度逃脱而出,孙奕的箭也同时释放,深深钉入到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李园朝着一个方向疾奔,没跑出几步,又退了回来,只因这条巷子里堵着面墙似的,站着一个手持铜锤的黑脸巨人。
李园折身向第三条巷子跑去,又是没出几步,便看到一人懒洋洋斜靠墙上,手中抛接把玩着一枚极丑的短剑,似是已经等待了许久。
“赵欢!”
李园像见到鬼似的倒抽出一口冷气,渐渐又后退到了先前的三岔巷口,想要逃跑,却见三条巷中都站着一个强敌,三人都是悠悠然迈着方步,朝着他的方向缓缓压过来。
“李园啊李园,你多行不义,恶贯满盈,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赵欢冷冷地道,丑剑方欲出手,李园却“噗嗵”一声双膝跪地,声泪俱下:
“子欢公子,您洪福齐天,李园虽多有作恶,却从未伤到您的根本,您便高抬贵手便放过我这次吧。”
“未伤根本?哼哼,那两个无辜女子是如何死的?我府上的亲卫何以牺牲?云央难道不是你下的毒手?”
李园暗道:“这些王室公子何时会把家将与下人当人看待,对,定是他恼我碰了他的女人。”于是忙磕头犹如捣蒜道:“公子误会,公子误会,太史云央……啪!”
李园自抽了一个嘴巴,继续道:“太史姑娘乃是公子的禁脔,小人可从没敢碰过一个指头啊!”
“哼!”赵欢冷哼一声,懒得搭理他许多,想着这李园此时竟还在讨饶,真是脸皮厚如地壳,真是杀了也不解气。
李园见他不语,还道是赵欢被自己稍稍说动,啊的一声扑在赵欢腿边:
“主上!您还记得我曾经说的吗?但蒙主上不弃,李园原为主上赴死,主上您杀了我仍嫌弄脏了手,留下我条烂命,好让我为主上您办那些您嫌脏的事。”
赵欢听得一身牙酸干呕:“我呸,谁是你的主上!”
“那便是您呐。”李园跪伏在地,将脸紧贴地面,屁股撅得老高,“不不不,应该是主人才对,李园就是主人脚下的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赵欢笑了,于是李园也谄媚地笑了。赵欢道:“我是很想要一条狗的……”
李园心中一喜,赵欢却摆摆手指:“不过会咬主人的狗,却从不需要。”
“不——不——主人就当我是个屁,把握放了吧,我上有六旬的老母,下有年方二八的小妹……小妹?对对,主人,我那小妹貌美如花,可称得上倾国倾城,李园愿意献给主人享用。”
李园诚惶诚恐,一头拜在赵欢的脚前,他若头顶长眼,便能看到赵欢的表情厌恶到了极点,这一般是人类在看剑蟑螂、臭虫、耗子一类东西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这些东西活着恶心,拍死它吧却更恶心。
“李……园……”忽然一个声音迟疑着道。
赵欢眯眼而视:“小黑姑娘?”
玄筝站在一条巷中,她先前女扮男装与赵欢在稷下学宫相遇,有过一番交流,当时报出自己姓黑,后来赵欢又得婷儿提醒,方知她是女子之身。
玄筝早前便到,只是没有做声,她看到了李园的全部表演,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小嘴,似是惊讶又似是想要干呕,下一秒钟她真的开始呕吐起来。
方才李园连连磕头,孙奕和黑肤怕他有诈,皆聚拢拱卫在赵欢身边,这样一来玄筝站立的位置便有了一个空当,说时迟那时快,李园窥中时机闪电出手,一手锁住玄筝的身形,又自身上抽出一支袖箭抵在她的咽喉:
“退后!不想她死便照我说的做……”
他还未说完只觉手腕一痛,赵欢在其神未稳时便果决出手,丑剑划出一轮圆月弯弧,李园袖箭撒手掉落于地下。
他转身逃跑,小腿肚上忽中一箭,跌了个饿狗抢屎。赵欢落于他的身旁,一脚踩在他的背上:“这回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园又道:“求生乃是本能,人之常情也,蝼蚁尚且偷生,况且李园人哉?”
赵欢脚上加力:“‘人’之常情也,你是人吗?怎么我记得似乎是狗?”
李园便马上接道:“是狗是狗!李园就是主人脚下的贱狗。汪汪,汪汪汪汪!”
玄筝再次跑到一旁狂吐起来。
赵欢见此冷笑道:“这可谓人至贱则无敌,难道留你性命,恶心别人?”
李园心思急转,忙道:“主人,那个‘别人’不是常人,正是当代的墨家钜子!”
“什么?什么什么?”赵欢心下暗惊。
李园忙献媚道:“主人,小人有灵药可用以控制此人,半个墨家便拿捏在手。”
“就像云央那样?”赵欢冷冰冰反问,“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害人,看我不把你削成人棍!不,是狗棍才对!”
赵欢手起剑落,便又有一个高声道:“住手!”
却见一条巷中浩浩荡荡来了一大队人马,倏尔分立两侧,自后走出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赵欢见到对面的人便是一奇:“太史高?”
“赵欢?”太史高显然也没想到这抓住李园的,正是公子欢本人,“子欢公子,你我之间的仇怨改日再结,这个李园害得太史家绝后,我却一定要将他带走。”
赵欢对太史高素无好感,又有王卷的仇恨在先,于是冷冷道:“我若是不给呢?”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太史高拍拍手掌,便见一名壮汉双手提着一个手脚绑缚的黑衣少年,嘴被布条勒着无法发声,正是易钗而弁的楚墨小钜子——玄筝。
“小黑?”
太史高道:“如要此女无恙,便拿李园来换。”
李园听了,整个身体猛颤:“不可以,不可以……”
赵欢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园,一时犹豫不决。
李园见他动摇,便冲太史高喊道:“此女是……”
喊道一般却被黑肤一脚踹在腮帮子上,下巴几乎脱臼。
太史高则回头狐疑地看向玄筝,眼神一凝,赵欢立即接道:“她是我妹。”
“你妹?”
“你妹!”
赵欢心里反骂一句,嘴上却道:“没错。”
“公子欢乃赵惠文王幼子也,我怎么不曾听说过你可曾有妹?”
“认的,不行吗?刚刚认的。”
赵欢不耐烦翻个白眼,道:“我给你换,李园给你,你快放人!”
双方交换人质,赵欢命黑肤扛着玄筝,一行四人先回府邸,走前问太史高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李园。”
太史高道:“管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园一听忙又将方才献媚赵欢的一套向太史高拿了出来,却被太史高一脚蹬翻在地。
“这样啊?”赵欢指尖婆娑着自己漂亮的下巴,“劝你早早杀了,不然必遭反噬。”
李园听得大怒,狂骂道:“赵欢你个直娘贼!狗生猪养王八蛋,你知怎地,太史云央早被我玩了,那滋味啧啧……”
他正说着,突觉两道杀意的目光直盯着自己,太史高幽幽道:“云央可是我的亲妹……”
“没有没有!”李园自知失言,忙磕头解释,“我那是编瞎话故意气那赵欢。呜~~”却被太史高抽起一脚踹在下体,痛得化为一声悲鸣。”
……
……
一座阴森的暗室之内,李园被赤身绑缚在一个×字架上,沾了水的牛皮鞭子抽在身上便是一道吓人的血痕。
太史高抽得累了,将鞭子交予随从,来到李园近前。
李园神情萎顿,口中喃语:“求你杀了我吧。”
“想死?”
太史高冷笑:“没那么容易。你害我那小儿断了子孙根,我便也要教你断子绝孙!”
李园骇得一个寒噤,太史高继续道:“如此还是太便宜你了。”
他拍拍手掌,暗室洞开一道铁门,刺眼的白光中鱼贯而入一队赤条条的横肉大汉,太史高也将衣衫小衣尽除,阴岑岑淫笑起来。
“不,不,不——”
一声撕心裂肺、凄厉回肠的嚎叫响彻了整个螭园。
……
……
临淄城外十里,一个三十余人的驼马商队迤迤而行,为首的一名青年男子从容惬意地跨坐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其身着利落短衣,身材秀挺俊拔,脸型棱角分明,五官冷峻明晰,唇上留着浅浅的八字须,嘴里玩世不恭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旁边矮马上的一名葛衣老仆伸臂前指:“少主快看,临淄城已经遥遥在望了!”
青年人手搭凉棚,展目眺望:“想当初我化名吕仲,与子欢驾八骏,御风而来。我此番辗转陶丘城,也是化名吕仲,旬日间拉起了这支队伍,虽与原来的商队无法可比,却也网罗了多名能工巧匠,精干能手,有这几人使唤,也好为子欢的大业助益。老西门,随我巡视一番。”
“诶。”
两人圈带马头,巡至队末,便听一个脆莹莹,甜丝丝的声音问道:
“吕仲大哥,西门老爹!敢问到临淄还要多久?”
吕不韦还未开口,老西门便抢先答道:“嫣嫣姑娘,前方不到十里就到临淄城了。”
循声现人,但见商队末尾缀行的驴车上坐着一个略嫌拘谨的年轻女子,虽然身着粗布麻衣,忽然略一抬头,却是生的出水芙蓉般清丽绝艳,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脆,美眸楚楚,就如同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嫣嫣欠身为礼:“这回亏是遇见了吕大哥和西门老爹,好心收留了我,一路上又承蒙照料,不然我一个人可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摸到临淄。”
这位嫣嫣姑娘轻轻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迹,虽是极平常的动作,举手抬足亦使人动魄惊心,正可谓是丽质天生就,目波自含情,久视之下必起邪念。
西门老爹道:“姑娘说的是哪里话,像你这般的美人怎能一人长途行旅,若是碰上贼寇山匪岂不危险。”
饶是以吕不韦阅历之丰,亦是不敢看她太久,朗声道:“嫣嫣姑娘放心,到了临淄城我便遣几个人手帮忙打听,你一定可以找到你哥哥的。”
李嫣嫣不知为何一阵没来由的突然心悸,眺望的眼神中秀眉微蹙:
“但愿,会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