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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
赵秀云也是个美人, 她哭起来,别的人不知道怎么样, 对方海是有效的。
他伸着手想去擦, 被拍开也不恼,叹口气不说话,半蹲在地上。
赵秀云坐在床沿, 捏着床单, 大红牡丹,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 搬家的时候她特意带过来。老话里, 等她将来蹬腿, 这条被单是得跟着她一块烧的。
为了能放得久, 用的是好料子, 软得很, 一年年洗也不见坏,颜色如新。
她哭一会,也觉得丢脸, 上回哭成这样还是她外公走, 自己擦一把脸, 就是不用方海拿过来的手帕。
方海无奈道:“就这么嫌弃我啊。”
赵秀云倔强抿着嘴, 眼睛看都不看他。禾儿发脾气也是这样, 有时候妈妈说她,她嘴上服, 心里是不服的。
方海试图像对女儿那样, 摸摸她的头。
赵秀云已经反应过来, 瞪着他,大有咬一口的架势。
就这两下子, 方海拽着她进房间要说的话已经都忘记,慢慢又把组织好的语言捡回来,问:“你就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吗?”
赵秀云理直气壮道:“我说的每句都是实话。”
实话?
实话这碰一下就哭的样子,叫没生气?
方海无奈道:“成,那我就想知道我哪里惹你了?总行吧。”
一直不知道,他哪里知道忌讳。
赵秀云想想说不出来,方海确实没跟陈婷婷走得近,若按人同人的交往来讲,更是点头之交,没什么值得骂的,只是她自己不舒服而已。
她没理,只能憋着,又不说话了。
方海侧着耳等她说点什么,等半天又没动静,有些急切道:“不是,你倒是说呀。”
赵秀云心想有什么好说的,眼皮子一抬说:“要说什么?”
绕来绕去,就这两句车轱辘话。
方海本来就不太擅长说来说去,这会更是急得满头大汗,说:“你要是说,我给你买自行车。”
等会,他哪来的钱买自行车?
赵秀云眼睛半眯起来,说:“你哪来的钱?”
方海觉得不好,这是一件事没说好,又来一件,赶紧解释道:“不是,我老早一个战友,很久没联系,原来跟我借过两百块钱,还以为没下文,也不知道为啥,忽然又把钱给我还回来,今天刚寄来的。”
他为了证明,赶紧掏口袋,本来是想着晚上拿出来讨人高兴的,再加上有猪肉,好歹能得个笑脸吧。谁知道什么都没有,还替自己委屈呢。
赵秀云一眼扫完,骂他道:“两百块,你就没想着要回来!”
这是什么败家子,气死她算了。
方海唯唯诺诺应,解释道:“都是战友,我哪好意思开口,后来他调到海南去,我连人都找不到。”
谁知道过这么多年,会想着还钱。
“怎么可能找不到,你要是想着打听,还有找不到的人了?”
“是真没有,我问过,他那是机密,不让人打听的!”
方海生怕她再给自己记一笔,赶紧给自己开脱。
好说歹说,赵秀云勉强消气,她自打开始上班,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走路去公社,心里一直惦记着自行车,但一来家里刚买了冰箱,虽然还够买自行车的钱,她却舍不得全花掉,二来没有票,工业券家里不凑手,只怕有得找。
她捏着钱,撇撇嘴说:“有钱也没票。”
方海今天是真努力,说:“有的有的,我都跟大家说好了,下个月一准有票。”
想也知道不容易,现在谁家的票不紧张。
赵秀云心软下来,说:“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
要得急的东西搭的人情多。
“没事没事,我都说好了。”
算他办件漂亮事,赵秀云把钱又数一遍,收进抽屉里放好。
方海眼巴巴看着,有点可怜说:“老陈本来都不愿意,是我好说歹说他才肯的。”
哪怕知道是卖可怜,赵秀云都不好意思骂他,下巴不再硬邦邦,又觉得这会说不出什么好听话,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方海再接再厉道:“我知道,我有时候就是蠢。你要不跟我说明白,我真的猜不透。”
哪有人说自己蠢的,赵秀云有时候心里偷骂他,真听人嘴里说出来又不乐意,别别扭扭问:“你觉得陈婷婷漂亮吗?”
好端端的,问这个干嘛,方海难得机灵一回,说:“都没我媳妇漂亮。”
赵秀云瞪他说:“别打岔,问你话呢。”
方海只差对天发誓,说:“这就是心里话。”
说得跟真的似的,赵秀云似笑非笑道:“那人家一跟你说话,你怎么就笑得跟朵花似的?”
说话?
什么时候说话了?
方海仔细回想,哦,是说话了。
陈婷婷说:“方大哥下班了啊。”
他说:“下班了。”
就这话,他从营地到家门口的路上,得跟百八十个人说过。门卫刘叔还天天跟他打招呼说:“小方下班了啊。”
不就一句问候,他对着谁都这样,怎么说得好像有什么特别的似的。
方海警惕起来说:“我统共就说了仨字,跟刘叔还说好几句,你可别想冤枉我。”
赵秀云是冤枉不了他,阴阳怪气道:“为这仨字,人家天天在家属院门口等你呢。”
等他?等他做什么?
方海打小没有女人缘,要不是混出点头来,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汉子,完全想不到自己还能有遭人惦记的时候。
他下意识瞪大眼说:“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她惦记姐夫吗?”
这人,那天不是还说人家看着不像惦记姐夫的人吗?怎么这会又信誓旦旦起来。
赵秀云故意问他说:“不是你说她人挺不错的嘛。”
方海现在知道哪里不对了,手摆得都快飞起来,说:“我那都是客套话,不然要说她看着就不要脸吗?那合适吗?”
赵秀云反被哽住,舔舔嘴唇说:“反正她就是盯着你。“
方海自认吃一大惊道:“不可能吧,我有啥。”
他要是没混出头,乡下都不好讨媳妇呢。
有啥?
赵秀云上下打量着,他长得不能说英俊,也是一看就端正,不太爱笑,看着严肃的样子,好赖是个团长,工资高啊,还有最重要的。
她语气讽刺得很,说:“人家觉得我只有俩姑娘,你早晚跟我离婚,最好挤下去呗。”
要说这,方海下意识就要反驳,又觉得是大多数人都会有的想法,可不管别人怎么想,他都只有一句话。
他十分正经道:“哪怕是十个姑娘,咱们也不会离婚的。”
十个?
还挺敢说。
赵秀云这些日子的烦躁散开,肩膀垂下来说:“那要是只有两个呢,也不会吗?”
方海点点头说:“不会。”
就当他没生儿子的命,他认。
赵秀云摸肚子,她到沪市才知道还有人在避孕,乡下可没这种东西,哪家不是孩子一个接一个,她这么久没动静,是个人都不安。
方海摸着她的手腕骨说:“我看陈蓉蓉原来那样健壮的人,生个孩子都成这样,要是你,我真是不敢想。”
赵秀云喃喃道:“我生两个,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话她原来一个字都没提过,过去太久,说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呢。为了不让媳妇吃苦就不再要孩子?乡下没有这样的说法。与其指望夫妻俩的感情,不如让方海更重视孩子,为了孩子不再生。
男人总是更看重子嗣的,她也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
方海头次听说,有点吓到,说:“什么意思?”
赵秀云想起来都恍惚道:“难产,生禾儿一天一夜,生苗苗的时候两天一夜。”
痛啊,她下意识揪紧床单。
方海语气沉沉道:“我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谁会跟他说这个,离得又远,生孩子好像默认是女人的事情,生出来他倒有份。
他第一次知道,也许媳妇一直说的先不生,是不想生的意思,直视她的目光说:“你不想要孩子,对吗?”
对吗?
常理告诉赵秀云,她不能说心里话,哪家会愿意呢?她嘴唇颤动,说不出来话来。
方海已经从沉默里领会到意思,有一丝叹息。他以为自己说得很明白,在他的隐晦表达里,那已经是他能说出的全部情意。
原来全没有被听的那个人接收到,即使有,她仍旧是不敢相信的。
因为不相信,所以有所保留。
为人处世上,或许赵秀云更聪慧,但感情上,开窍的只有方海一个。
他忍不住说:“你怎么这样,我都说了,在我这,你是第一要紧的。”
说过吗?
哦,说过的。
赵秀云长得好,跟她花言巧语的男的,没两打也有一打,比这再好听的话,她在年纪更小的时候都听过,那些人后来怎么没来娶她,是因为不想吗?
是做不到。
说得出,做得到,本来就是两码子事。
说话是一点力气都不用费,最廉价的东西,赵秀云只能说:“方海,我只能且看着。”
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立刻就拿出一颗心来。
方海好脾气地说:“行,你看着吧,等咱们七老八十再说。”
但他也要提要求,有几分强硬地说:“那咱们是不是能说点实话,先说说为什么不高兴?”
不是说过了吗?怎么又绕回来。
赵秀云茫然地盯着地板看,有点脏,明天中午得洗洗,要是太阳好的话,再把秋被也晒晒,过中秋就该转凉,还有什么呢?
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就是不肯回答。
方海耐心等着,他的眼睛算不上大,现在小小的瞳仁里,好像只能容纳眼前人,叫人躲都躲不开。
赵秀云没办法,只好说:“我不喜欢你跟陈婷婷说话。”
小气得可爱啊。
方海笑得憋不住,说:“行,以后我连仨字都不会跟她说。”
不就是没礼貌吗,最简单的事情,有谁做不到。
话是这样说,赵秀云还是要强调说:“她故意的。”
这种心机,方海看不出来,不妨碍他附和道:“没事,我不搭理她就行。”
他话是这么说,第二天是陈婷婷先不搭理的他,人家越过他,径自走向陈斌,显然是才知道家属院有个更大的香饽饽。
赵秀云在办公室看见,也是瞠目结舌,她真是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的,抽空去和陈蓉蓉说一句。
陈蓉蓉听到妹妹先去招惹方海,又要去招惹陈斌,自己也是吓一跳。
她以为自己能拿捏得住,其实还是招个祸害回来,拉着赵秀云的手那叫一个愧疚,道:“我马上叫她走,你们夫妻别为这个吵架。”
赵秀云一开始是挺生气的,后来想想,没有陈婷婷,还有王婷婷,说白了是他们夫妻俩有问题,今天哪怕是只老鼠出来,都会有问题,脾气好地说:“没有的事,我就是跟你说一句,陈斌家可不是好惹的。”
要是惦记姐夫,陈蓉蓉还只当看妹妹笑话,肉烂在自家锅里不臭,蹦跶到外面可不一样,说什么也要叫她走。
陈婷婷打外头回来,虽然刚在陈斌那里铩羽而归,不过男人嘛,一次上钩的也没什么,她熟练要给外甥换尿布,就见姐姐面色铁青,心里一咯噔,说:“不在床上躺着,当心落病根。”
平常陈蓉蓉只当她刀子嘴豆腐心,知道她下乡的时候没少受苦,又想让她尽心尽力帮忙带孩子,一直忍着,今天知道是不行了,断然道:“你现在马上收拾东西回家。”
不容分说,当晚陈婷婷就回家了。
家属院传出来的是她爬姐夫床,叫姐姐给赶走的。
赵秀云听着这个,眼睛都瞪大,余光里看禾儿还在,赶快拦住陈秀英那张嘴。
陈秀英也是一拍腿,她家里养儿子养习惯,嘴上没把门,都忘了隔壁是两个姑娘的人家,有些讪讪道:“我浑说的。”
禾儿眨巴眼看妈妈,看得赵秀云一顿尴尬,只能随便说点什么忽悠过去。
她也不能怪陈秀英,夜里难免跟方海抱怨。
方海知道她一向很忌讳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到底是养女儿,小心一点也是应该的,但想想说:“别以为孩子不懂,懂得很。”
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队里多少风流韵事都是孩子嘴传出去的。
赵秀云也知道这个道理,可要让她跟孩子说这些,总有些张不开嘴。像她自己,到结婚那天还是懵懵懂懂的,只有她大姐含糊不清说几句,跟没说差不多。
方海是只懂一点,反正都不怎么样。
她想起来还好笑。
“结婚那天我没好意思说,你亲我的时候,我差点喊‘耍流氓’。”
喝得醉醺醺的,力气又大,她哪里见过这种,第一反应就是害怕,跟待宰的小羔羊似的。
方海自己都记不太起来,回想半天没什么印象,但笃定道:“我只记得那天没成事。”
一天天的,就这些记得最牢。
赵秀云拍他的手,说:“老实点。”
方海前阵子憋得狠,和好就跟小炮仗似的,人家一茬火过去就算,他是一茬接一茬,没完没了。
在这种事上,他向来厚脸皮,凑得特别近说:“你也喜欢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