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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来到大街上,四个人的队伍拉得很开。
冼锐一个人冲在最前面,小王掉在最后面,湘潇和小李走在中间。
湘潇回过头去跟小李说话,一辆丰田车从她身旁,悄无声息地轻轻擦过。
这时,冼锐也正站在马路中间,让相反方向的另外一辆车。
扭头见了,板着面孔,向湘潇和小李吼道:“你俩看着车呀,要过去就过去,别拦在路中间!”
声音不算大,但威力却不小。
湘潇一听,猛地痉挛,刚刚浮上来的心,又沉了下去。
小李也不再言语。
难道,遇到危险,不应该着急吗?
难道,还应该和风细雨的?
不温不火的,像个瘟神?
没有红绿灯,四人默默地穿过了马路,马路上只听见车行的声音。
路上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车,她就只停留了一下,怎么偏偏就让她撞上了?湘潇想,自己确实不对。
站在马路中间不对,冼锐在这,还回过头去跟小李说话,而且还被撞见了,更不对。
但是,他也太凶了吧?
走到街对面,冼锐却柔声地对湘潇说:“今天你过生日,我本来想在大饭店里为你过的。”
就像刚才在房间里的那一句话:“我和小王跑了许多商店,都没有蛋糕卖,只好给你买了个小的。我本来想给你买个大的,买个最大最好的。”
一模一样。
不去就不去吧,没有必要画蛇添足地再补上一句。
刚才听着还很好,而现在,她有些腻了。
“不用了,随便吃点吧。只要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湘潇立即很快就说,心有余悸。
她知道她是纯得有点土了,难登大雅之堂。
而且,他只叫来小王和小李给她过生日,并没有叫朋友,就是因为那还不是时侯,他还需要把她改造好了,才能够登场。
他以为她不知道,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在西昌穿这一身衣服,她并不觉得自己土。
可是一到昆明,连她自己都有感觉了。
街道上的高楼不多,也就三四五六层,但是街道比西昌宽阔整洁得多。西昌的街,有点乱。
从西昌来的她,是不是,也有点乱呢?她想。
可能满街的稀稀拉拉的三轮车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吧。
西昌只有三轮车和中巴车,小轿车,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公交车。
昆明满大街跑的,是出租车和公交车。
并且西昌的街上只有天然的,遮天的大树,而昆明却有了绿化带。
这就是十万人口的小城和百万人口的省城的区别吧。肯定是不一样的。
当年的云南,因为旅游而走在全国前列,同时又有药品,鲜花,两个强硬的翅膀。
昆明肯定是强过那时还比较封闭的成都,更别说西昌,很多很多倍的。
那时候的成都,人们最多只是模仿一下四川话。
四川妹子,也只不过是被人玩笑一下。
“幺妹,你好漂亮哟。”“重庆崽儿。”“山城棒棒军。”
在这之前,当他们一起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她一直以为他们是平等的。
而在忽然之间,她简直是这样没有底气的。
因此,她只好观察他的心了。
她太弄不懂他了,心想:真是伴君如伴虎狼。与其跟你这样一个脾气暴躁,时喜时怒的富翁进大饭店。还不如找一个,让人心情愉快的穷小子,跟他一起坐在路旁的小摊上啃烧饼呢。
她只是这样想想而已,她在家里,都过上了有鱼有肉有水果的生活了,她会吗?
既然担心她,怜爱她,为何要孤立她,为何要一个人急匆匆地直往前冲呢?
他还是想到了要照顾她,四人进了一家川味小餐馆。
小王,小李和湘潇围着大圆桌就坐,其余的事皆由冼锐去张罗。
当四人都就坐时茶泡上来了,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又有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了,闷得难受。
湘潇见了,又忍不住好奇,问:“这是什么茶?有一种很特别的香味。”
正如冼锐所说,她常常着眼于小事,常把小事,观察得仔仔细细。
比如这杯茶吧,说不定里面就蕴含了,一篇小小的散文呢。
在王勃,在范仲淹,在崔浩眼里,滕王阁,岳阳楼,黄鹤楼,就不仅仅只是简简单单的壮观,而是鲜活的生命,瑰丽多姿的色彩。
在李白眼里,月亮最多情。
在郑板桥眼里,毛竹最美丽。
湘潇虽然相差甚远,但脑袋却是朝向那个方向的。
小王,小李都说不知道,冼锐斜倪了她一眼,根本就没有理她。
湘潇并不知趣,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又问那个端菜上来的服务员。
“不知道,上山采的。”她告诉她说。
菜快上完了,一道一道送上来,摆了满满一桌。
其中有一道是红苋菜,最后一道是回锅肉。
小学三年级。
湘潇刚学会拼音和查字典,刚学了白居易描写泸山的《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老师要他们在字典里查“觅”的读音和意义。
这个“觅”字长得真是好看。
哪知在随意乱翻字典时,她发现了一个比它长得更好看,她认为在汉字里长得最美的字,“苋”字。
她便深深地喜欢上它了。
但字典里只有短短一行字的解释:苋菜,一年生草本植物,开绿白色小花,茎叶都可以吃。
此外,便什么没有了,也没有彩色的图案。
因此,她始终没有明白:苋菜,就是四川人经常吃的,遍布田间地头的冬汗菜,红汗菜。
字典里所说的,是冬苋菜。
字典里这样教一个小学生,能教会吗?更别说那些其他的书。
同样她也并不知道,眼前摆在桌上的这一道红汗菜,就是她所喜欢的苋菜了。
都过了许多许多年以后,才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这个“苋”字,神往这个苋菜。
“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她不但读到了优美的诗篇,品到了“觅”和“转”两个字的妙处。
还在地图上知道了:庐山在江西省,江西是个鱼米之乡,才子之乡。
还认识了她这一辈子,最喜欢的一个汉字,苋字。
但好像,这“苋”字下面的“见”字,被草遮去了,所以很多东西她看不见。
至于“雪”字,那是因为小学四年级时,她和父亲去了大凉山深处,一个只有十来个人的小站,那里下了一个冬季的雪。
她又深深地喜欢上了“雪”,这个字的形状和它飘飘洒洒的优美形态,还有它百看不厌的颜色。
雪+苋,就是平凡,普通,坚强的意思。
苋菜很普通,而且喜欢温暖,过不了冬,所以更要鼓励它坚强,再坚强了!
“纵然此时风光好,仍有一片思乡心。”更何况,有些不好呢?
见了回锅肉,湘潇的话又多了,再次问端菜上来的服务员:“你是四川人?”
全然不顾冼锐的感受。
现在是恋爱阶段,他能奈她何?她这样天真地想。
再说,她就只说了两句话而已,她并没有噼里啪啦,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不过份吧?
他知道他会生气,但是为了求知,她愿意奋不顾身。
“不是,是本地人。”服务员说。
她笑了,而湘潇却笑不出来,冼锐更笑不出来。
她在火车上发的病,又开始发了。
湘潇有些失望,抬头看她:哎!她觉得她的眉眼,她的笑容,越看越像四川人。
如果是四川女孩该多好,她想家了,想同她聊上几句四川话。
哪怕就聊这桌上的回锅肉,红汗菜,也好!
她并没有白问啊,她至少知道了,那茶是山上采的,而不是茶园里种的。
那小妹,她不是四川人,却长得很像四川人,她是本地人。
就是以后写起回忆录来,印象也很深刻呀。
如果不问,就没有标记,在大脑里就无法识别,无法记录,无法回忆呀。
反正坐在这里也没事。
小王和小李喝啤酒,湘潇和冼锐喝芒果汁。
他们三人用南昌话说得热火朝天,不时发出欢畅的笑声。
特别是冼锐,从凌晨三点上车,到现在的晚上七点,整整16个小时,就只吃了一听八宝粥。
他忽然觉得自己饿极了,一边扒饭,一边跟小王和小李说话。
伊哩哇啦的,那张嘴既要吃饭,又要说话,还要腾出来放声大笑,忙得四脚朝天。
虽然整整16个小时,湘潇连八宝粥都没有喝一听,但是好像还是不饿,她一人默默无言地喝着芒果汁。
她听不懂其中的任何一个字,只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看着那一张张,生动而充满活力的,年轻的脸。
冼锐22岁,小王和小李,都是20岁。
财就不说了。冼锐最有才,小李最有趣,小王最帅。
就像他们的省高官所说的,江西的姑娘俊秀,小伙子帅气。
要是云见了,一定会觉得无比美好,一定会惊掉下巴吧?
她先看冼锐,然后按逆时针方向,依次看小王和小李。最后,视线又回到了手中的芒果汁上。
她低头轻轻地吸了一口,味道甜而略涩。
她所品出的,并不是芒果汁本身的滋味,而是她自己心里的滋味。
冼锐终于发现他们冷落了湘潇,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中,笑道:“你吃这个,这个对你好。”
“是什么呀?”湘潇微皱了眉头问,凑近了眼睛,方才看清楚,那是一块没皮的,打着卷儿的肥肉。
便恍然一笑道:“你坏!是一块肥肉。”
转而,又说:“你别以为我不能吃,我能吃的。”
说着,果然毫不犹豫地将它夹入了口中。
冼锐也大笑,心情大好,又指着眼前那盘炒玉米,问湘潇:“这是什么?你们四川有吗?”
“笑话!天府之国,连包谷也没有吗?”湘潇一听,用四川话连珠炮似地回答了他。
冼锐没有听清楚,叫她重说一遍。
湘潇微微一笑,用普通话缓缓地翻译给他听:“我说四川是天府之国,不会连玉米这种,最普通的农作物也没有。”
“那你刚才说什么是笑话了?”冼锐不解地问。
“我就说这是笑话呀。我们喜欢用这两个字开头,然后再开始说话,用来表示和对方的观点不一样。四川遍地都是玉米。我说四川话,你还能听清楚‘笑话'两个字。你们说南昌话,我简直是连标点符号都不知道往哪里打。”湘潇说。
不过她从笑话集里看到的“放宽警察,抓紧妓女。”却是“放宽政策,抓紧机遇”的意思除外。
“那我们不说了。”冼锐笑笑,略带歉意地说。
果然不说了,不是不用南昌话说了,而是不用语言说了。
湘潇这才想起来,冼锐是个很直的人,和她并没有多少言语。
她有些后悔自己错开了口,扫了大家的兴。
沉默,沉默是金,比什么都好。
餐桌上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只听见碗筷在响,偶尔有几声喝汤的声音。
她真像是个闯入者,意外地闯入了他们的世界,这是个纯粹的,男孩子的世界。
她怎么这么笨?他们明明说得这么热闹,她为什么还要打断他们?
因为她觉得,他们说得那么热闹。
换一种常用语言,普通话,一样能够说呀。
她初来乍到,她想了解新世界,她太急于要去了解新世界。
匆匆从餐馆出来,冼锐拥着湘潇,含情地望着她说:“回去给我洗衣服。”
“还用得着你说?不说她也会洗的。”小王笑着,抢了话说。
“嗯。”湘潇轻轻地应了一声,淡淡地笑笑,看着他去店里买肥皂。
转眼,冼锐捏着一块长长的肥皂回来了,然后,又如离弦的箭一般,不顾一切地直往回冲。
湘潇倍感诧异,微微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和小王,小李不紧不慢地走。
脚下的路,似乎特别崎岖而漫长。
小王和小李好像对此并不惊讶,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似的。
湘潇进门的时候,看见他已经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见他们回来,他忽然想起去洗澡。于是,他关了电视,又搭了毛巾去了卫生间。
湘潇并不知道,他这么急匆匆地赶回来,是因为只要没有特别的意外,他每天都要看新闻联播。
她也并不知道,在那个信息匮乏的年代,新闻联播对一个老板来说,是多么地重要。
跟那些退休老头听收音机,看新闻联播,完全不一样。
不过也没什么,自相识以来,他的任何举止她都不觉得奇怪,只是她的反应要慢半拍,理解起来要慢半拍。
她的思维是开放的。
湘潇和小王,小李一起看电视。
小王一连换了好几个台,终于,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看录像。
节目滑稽,小王坐在床上捂着肚子笑。
小李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视笑。
湘潇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捂着嘴笑。
她十分投入地看,似乎已经忘了冼锐,似乎已经忘了此时身在何处。
这样的心情并没有保持多久。
不到五分钟,冼锐就从卫生间里出来,将小王叫到屋外,对着他又吼又叫。
语速极快,声音极其粗暴,像雷鸣电闪一般,楼层仿佛也震动了一下。
湘潇屏住气坐着。
也许是由于曾经是打工仔,因此同病相怜。
她有些不能容忍他,不管是事由何起,冼锐都不应该这样对待小王。
这简直就像九姐对神经病,胖子对云一样。
尽管她当时很清醒地知道是为了什么,确实是神经病和云的不对。
但是现在,她完全忘了,她只是对冼锐的狂暴感到意外,她只是被他的狂暴震昏了头。
“我怕胖子,从来不敢上楼。”在四楼的楼顶上,湘潇曾经对冼锐说。
“你怕胖子,那怕我吗?”冼锐问湘潇。
当时,她认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而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原来他们是同一类的人。
而且,冼锐比胖子还要霸道,还要盛气凌人。
她想着,既愤怒又心悸。
她双眼盯住电视,如小动物般地在沙发上蜷成一团。
她甚至担心以后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随时都可能这样对她。
什么举案齐眉?什么相敬如宾?
恨,只恨自己头脑太简单。
把自己所爱的人,想象成了也爱别人,被别人爱,和爱自己,善待自己的人。
小李也一言不发,更不去劝阻。
难道,这就是他的日常,他们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