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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藏经阁退出来之后,就随便在门槛上坐着,看一群僧人忙来忙去。藏经阁遭受爆炸波及之后,许多经书飞了出来,散落一地,得一张张地捡回去,重新编排顺序。今日天气阴沉,风沙大作,为这项本就辛苦的工作平添许多阻力。
若是在平时,指不定我就凑上去掺一爪子,可今天实在没心情。佛子现在又是如何?大慈悲之心毫不犹豫,一往无前,相较之下我如此懦弱。
芸华在我身边闲闲地站着,偶尔说两句风凉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是尽早下定决心,拖得越久越犹豫。”
我捋了捋裙子上的褶皱,慎重道:“为了大局,我再犯一次杀戮又如何?可我的状态时好时坏,没那勇气答应。”
“所以只要你状态好就可以了。”芸华真是善于抓重点,“我一定陪着你,你只管放心。”
“芸华。”我灵机一动,计上心头,伸手将他袖子一拽,他便在我旁边坐下。我看着他的眼睛道:“如果我出了什么状况,请你亲手解决我,就像你救我一开始打算的那样。只有是你动手,我才能毫无怨言。”
芸华皱了皱眉,半晌摇头道:“我收回之前‘幸好我不是你’这句话,我现在只想和你调换身份。”
“反正一个为难一个,看哪个倒霉蛋垫在最底下。”我狡黠一笑,芸华不肯再看我。他扁扁嘴,看我的眼神十分专注:“我……”刚一张口,耳边哗啦一声,一页纸被风吹来啪的贴在他脸上。
如此微妙的场合下,对不起,我实在没忍住。
芸华怒气冲冲地揭掉那张纸,看着它的眼神几乎冒火,转而看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顿时连头发都冒烟。
我一看情况不对,果断逃跑,芸华一阵风似的追上来。拐到院墙后被逮住了,我仍旧笑得前俯后仰,这口气接不上那口气。
四下里草木茂盛,没有人在。芸华牢牢圈住我的腰,一边捏我的脸,咬牙切齿:“笑笑笑,笑够了没?!”
我躲着他的手,却把脸埋进他怀里。良久以后,我笑得肺疼,渐渐平息下来。我蹭了蹭他的前襟,歪过脸忍着笑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芸华语气不善,顿了一会儿又道,“我不做那个倒霉蛋,这事儿你自己扛。”
“你手上的是什么?”我的目光定在芸华手中那张泛黄的纸上,那似乎是某佛经中的一页,上面有个熟悉的图案。
“你听见我说话吗?”
我不理会他,径直从他手中将纸夺过,转过身浏览一遍,忍不住大笑起来:“芸华,记得纤尘剑上的佛印吗,原来有这功能。”纸张夹在手指中向后一挥,芸华抽去了。我颇感慨地道:“这事儿真是巧得没道理。”
即便我恢复了所有记忆,在最初最初的记忆中,就带着纤尘剑,我一度怀疑它是哪儿来的。当佛莲还是一朵真正的花儿时,开在花梗上摇摆,后来修成女体,那莲梗也一齐化为剑形。此乃《莲华经》确实记载,也是佛子所谓必须佛莲、必须纤尘剑的依据。
而方才那一页经书所云,当初那位高僧封印了魔莲,转身便看到佛莲上所附有的魔气,消除不掉。于是高僧为防范日后佛莲祸害苍生,在莲梗上刻下一枚小小的佛印。佛莲便是凭着这枚佛印抑制自身魔气,同时得以借此力量化为人形。
遥远的缘分竟以这种方式串联起来,延续到了今天。不知是冥冥之中的巧合,还是那高僧的慧眼穿透千年万年的时空,预料到今日发生的一切。
芸华看罢也笑:“好极了,你才是最底层的倒霉蛋,快去回复佛子。”
我白了他一眼,跨步往回走。走到藏经阁门口,正和要出门的万俟皇朝使者对上。那使者满面春风,让我们先请。我点头致意,跨过门槛。
我看那使者走远了,转过头看向佛子,佛子的脸色阴郁,和那使者仿佛两个天地。必定有不利于阐提寺的事,我收住笑,严肃问佛子:“那使者和你谈了什么?”
我第一次见桑杰佛子面露倦怠:“万俟皇朝和本寺签订条约,从此以后,万俟皇朝对阐提寺不予提供援助。”
说白了就是来找人家决裂的。我转而一想,将关注点放在阐提寺往后的处境。没了万俟皇朝的国库提供帮助,这数万僧众如何生存?
桑杰佛子似乎怕我问及此事,着急地将我拉回正题:“斩灭魔气之事,施主考虑得如何?”
佛子态度如此,我也不好意思问了。我从芸华手中接过那页经书,递给佛子:“我决定了,就按计划进行。”
桑杰佛子垂眸看看那经书,道:“这也是散落在外的吗?这是第一任佛子收藏,传说由那位上师亲手撰写,锁在阁楼中,连贫僧也不曾见过。”
“佛子也不能看?”我愕然,“那还收藏着做什么?”
桑杰佛子放下经书,缓缓抬眼:“等它的主人回来,会亲手打开那扇门,再决定它们是保存还是销毁。”
芸华折扇在手心一点:“你的意思是,那位上师还会回来?”
“是的。”桑杰佛子含笑看着我们,“我们都相信,他终有一天会托生回到这个世间,以完成他那一世未完成的宿命。至于那宿命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对宿命之说从来敬而远之,遂笑着摇了摇头。
桑杰佛子见我摇头了,并不反驳什么,仍是笑着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当世完成宿命,贫僧这一世的宿命,便是死于与魔莲斗争之中。也许将要完成了。”清澈的眼睛弯起,我躬身行了一礼。
佛子的宿命,在三天后结束。桑杰佛子一日是阐提寺的佛子,便一日要处理寺中事务,皇朝突然和阐提寺决裂,桑杰佛子要处理的事宜堆积如山,他仿佛在跟生命赛跑,没日没夜地工作,每天都以看得见的速度在消瘦。寺中僧人都知道佛子将死在我手上,看见我时,照旧微笑着对我行礼,没人露出怨恨的神情。
我偶然抚着纤尘剑。明明造成了这么多的杀戮,它的锐气丝毫没有被血侵蚀,剑上不带一丝伤痕。如今它又要再开杀戒,杀一个慈悲的人。我一转角度,寒光闪过,我的脸映在剑身上,眼眶绯红。
三天的时间过去,原本那个白白胖胖的桑杰佛子,几乎不成人形了,走路都需要人搀着。我闭着眼偏头,不忍心看,他却希望我尽快,因为魔莲不舍昼夜地试图控制他,他这些天来不敢合眼,生怕被魔气侵占。
落日岩上,封魔壁前,这是罪业开始的地方,在这里结束在正好。
桑杰佛子端坐的地方,原有一方莲池。无关人等都已退下,空旷的落日岩上,我一步一步走近,芸华在远处监视。
桑杰佛子深陷的眼窝动了动,干瘪黑瘦的眼皮抬起,眸中的智慧丝毫未损。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耄耋老人:“施主,你认为,什么是大慈悲呢?”
凉风止,风沙静。我缓缓开口:“为苍生,不辞舍命。为苍生,不辞提剑开杀。”
桑杰佛子含着大无畏的微笑,轻轻合上眼。
阐提寺浑厚悠扬的钟声这时响起,每一声皆是众僧为桑杰佛子祷念的经文,萦绕在落日岩上空。我将手中的金色绸布一扬,今日纤尘再启,不再犹豫。绸布轻轻落下,沿杰佛子的佛帽缓缓覆盖而下。我将纤尘剑平举,近前横划而过,中途一挑,桑杰佛子的首级滚进绸布之中抛了起来。我顺势单膝跪下,以剑支地,伸手,黄绸中的首级落在掌中,手臂顿时承了许多重量。
桑杰佛子的身体未有倒下,连同罪恶的魔气一起,渐渐化成金色光点,悠悠飘上澄蓝的天空,消散在天地之间。
远处的钟声只剩几声尾音,飘散在风中,夹杂着原本的呜呜声,似千万人恸哭。第一次知道慈悲的杀戮,竟可以让内心如此平静。
须臾,我以剑支撑着站起,竟发现剑刃上不染一丝血迹。
“萱子!”
芸华的喊声惊醒了我,我同时发觉托着那首级的手轻了许多。我一转头,那黄绸上竟升起煤灰似的黑点,漂浮在周围犹如一团黑雾。
魔气还没完全消失!
我登时如落入冰水之中,脑中闪过魔莲总有吞并佛莲的势头的警告。但这是桑杰佛子的首级,慌乱之中我竟不敢丢掉,只在原地发呆!
身侧猛然受了一股力量,手一抖,那颗首级飞了出去,滚在地上。
芸华过分紧张而掐着我的肩:“萱子,你在做什么!”
我霍然如梦初醒,目光闪烁,继而胸中钝痛,精神跟着飘忽。我听得当啷一声,恍惚是纤尘剑落地的声音。
我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抓着芸华,他却突然挣开我的手,身形一闪绕到我身后。
我跟着慌张回望,眼睁睁看着那团魔气利箭一般极速向我冲来,却被身后的芸华挡住,没入了他身体。
“芸华!”最后我听见的是我一声全然不像人类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