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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今晚雷霆震怒,张敏便早早将所有人都关在了外头,连他自己都没敢在门内伺候,而只是立在门口。
寝殿里只有皇帝与司夜染两个人。
一向在皇帝面前小心谨慎的司夜染,这一刻却缓缓仰头,淡淡浮上笑意。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皇上下旨吧。妗”
皇帝狠狠瞪住司夜染,“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是不是?”
“不是。皇上是天下之主,哪里有不敢杀的人。”
司夜染面上平静如冬夜冰湖:“其实奴侪直到现在也在好奇,当年奴侪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皇上怎么不直接杀了奴侪,岂不一了百了?”
“于是奴侪想,也许皇上是觉着暂时留着奴侪,比杀了奴侪更有价值。跬”
皇帝冷哼两声,却颓然坐回龙座上去。之前的戾气一点点化去,面上又是那一派看不出喜怒的和气。
“朕将你留到现在,果然养虎为患。瞧瞧你将朕的天下折腾成了什么模样!朝堂之上,六部九卿、内阁重臣,甚至包括司礼监都联起手来参劾你。小六啊小六,你可真是好大的面子,这样的参劾可是前无古人啊!”
“朝堂倒也罢了,朕可以不听不问,可是边关哪?你揪着兵部不放,将大宁沿线全都掏空了。是,你是给朕举荐了一个一个有名的将领,他们有资历入得朕的眼,朕才将他们派到大宁去的。可是他们刚到大宁当地,人生地不熟的,家眷还没安顿下来,这草原的铁骑就遽然南下了。你叫他们怎么可能好好打仗!”
皇帝双眼眯起:“朕有时候都忍不住恍惚,这天下,此时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小六你的天下了,嗯?”
司夜染轻轻一叹:“自然是皇上的天下。奴侪手里的权柄,也全都拜皇上所赐。”
皇帝的心气儿仿佛又更平顺了些。
“小六,你这孩子就是年少意气,瞧你将朕的天下搅成一锅粥,你难道不怕朕罚你么?或者说,你这样折腾,终究图的是什么。”
司夜染叩头在地:“奴侪的命,是皇上给的。奴侪的心,普天之下怕也是皇上才能最懂。奴侪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上的龙眼,于是奴侪听凭皇上发落。”
皇帝定定盯着司夜染的发顶。
也许外人听来,他们之前这一段谈话里,什么要紧的都没说;可是只有他们两个自己明白,他们实则是将什么都说尽了。
说的人明白,听的人更是走心。
良久,皇帝才幽幽道:“朕,杀不了你。”
司夜染也并未因此松一口气,只是淡淡叩头在地:“谢皇上不杀之恩。”
“可是朕,却不能不罚你。否则朝堂不稳,边关难安。”
他若不罚小六,朝堂风云早晚会朝着他来,会说他偏宠阉人,误国误民。
司夜染再一个头叩在地上:“奴侪知罪,奴侪认罚。”
皇帝疲惫地窝在龙座上闭上了眼睛:“朝臣的参劾是请罢西厂,那朕便准了他们的奏。从此你西厂关门,校尉解散,北镇抚司诏狱交还锦衣卫,所有手头正在侦办的案件全都转交给东厂。”
“奴侪遵旨。”
“还有……边关的事。大宁的防线既然是被你掏空的,他们没能抵御得住草原铁骑,朕便不能治他们得罪,朕得治你的罪。朕便命你戴罪立功,监军大宁。你是怎么将朕的大宁防线掏空的,你便得给朕怎么补回来;大宁防线漏进了多少草原人来,你就得按着数儿一个一个给朕宰了,要么就得给朕都赶回长城外去。”
司夜染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奴侪明白。”
皇帝说了这一席话,仿佛累了,蜷缩着用明黄大氅将自己裹紧。
“你这孩子,几乎可说是被朕亲手带大的,于是你有什么心思,朕都看得明白。天下是一盘棋,你将整个棋盘全都拂乱,为的只是保边角那一颗子。”
皇帝没有看向司夜染,只自己定定望着空空的、幽深的大殿。远处边角没有灯,那些辉煌的画栋雕梁在黑暗里看起来,只有阴森。
“你是为了那一个人,用整个天下这盘棋与朕博弈。朕若不放你走,你便也不收手,直到将朕的天下全都毁了……是不是?”
司夜染静静的,这一次没有否认,也没有叩头,只淡然道:“皇上为天下共主,自然垂爱每一个大明子民。此番派到草原去的使团,内里每一个都是皇上的臣民。奴侪始终相信,皇上绝不会放他们孤身在草原而不顾。苏武牧羊十九年的悲壮,绝不会在我大明盛世重演。”
皇帝听完,才转过来盯着司夜染,幽幽道:“敢用江山换一个人。小六,朕真羡慕你这样的少年意气。只可惜朕老了,再也没有这样的意气风发。朕只想守成,只想叫传到朕手上的江山基业稳稳妥妥。朕折腾不动了,也拼争不动了。你,懂么?”
司夜染这一回重重叩头,再不多言。
司夜染告退,已经走到了殿门口。皇帝盯着司夜
染的背影,却忽地喊停。
司夜染转身回来,“皇上还有什么旨意?”
皇帝疲惫地叹了口气:“兰公子既然被困在草原腹地,你只到大宁也救不回她。朕索性赐你便宜行事之权,大宁、宣府边防一线全都听你节制。你可不固守大宁,可见机行事,直达草原腹地。”
皇帝垂下头去,满天满地的金龙都映不亮他的眼睛。
“朕想要什么,你该明白。”
司夜染微微一颤。
皇帝抬眼望来:“告诉兰公子,好好地回到朕身边儿来。她此行有功,只要好好地回来,朕便替她爹岳如期昭雪。追谥她双亲。”
司夜染又是一震,终是缓缓跪倒:“奴侪,明白了。”.
翌日一早圣旨下。
圣谕一:关西厂,废司夜染西厂提督印,仍回御马监;西厂校尉遣散,却并不是发回原处,而是真正的打散——西厂校尉中原来有锦衣卫之外,更有灵济宫的人,这样一打散,便连灵济宫原来的人马也跟着散了。
圣谕二:司夜染监军大宁,与朝廷北边共存亡。不逐鞑靼,不必生还京师。
一时之间朝廷百官无不额手称庆,都说为朝廷除一大患。
而司夜染跪接圣旨之后,一刻都未迟疑,当即动身北去.
时光穿梭,转眼已过了腊月二十三。
岳家兄妹按着中原的习俗祭灶祭祖,兰芽特地抱着小月月,帮幼小的她也给祖宗行了大礼。
腊月二十三,是她与兄长约定好的最后日期。再不走,便走不成了。
祭祖后兰芽亲自扶着雪姬回到榻上。
雪姬早产,身子虚亏,但是她一向都是顽强的女子,于是身子实则已经不必再这样小心翼翼每天躺在榻上。她想下地,却被兰芽按回去。
雪姬不解,兰芽只垂下头去幽幽道:“雪姐姐你越是虚弱,大汗和满都海才越能放心。”
雪姬一怔,随即便懂了,目光冷静地重新躺了回去,比之前看着更加虚弱,还特地咳嗽了几声。稍后郎中来探脉,她格外虚弱地说:“今儿勉强挣扎起来给祖宗行个礼,不想却就这么累着了,现下身上半丝气力都提不起来……”
郎中走后,帐篷里静悄悄的,兰芽将缝好的牛皮兜囊再上了一遍线。待得用双手使劲拉也拉不开,才小心地将月月裹了,吊在心口试试。
月月太小,出生便未足月,此时还没满月。小小的身子还都是软软的,连脖颈都还没能直起来。兰芽抱着这样的月月,便一时之间雄心大减,落泪道:“不,咱们不走了。孩子太小,受不得这样的罪。”
雪姬急忙抱住兰芽:“你别胡说。当年巴图蒙克被满都海带在箭囊里四出征战,他不是也没事?月月是我雪姬的孩子,她就没什么不行的!”
雪姬不这么比较还好,听她这么一说,兰芽的泪反倒止不住。她紧紧将小小的月月抱在怀里,贴在心口。
“那怎么能一样?巴图蒙克那时都已七岁了,可是我们的月月还没满月;巴图蒙克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男孩子,可是我们的月月却是个女孩子……巴图蒙克自己都说过,当年也曾下马就吐;不行,我不能让月月为了我遭这样的罪。我不走了,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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