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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图蒙克王廷驻地在威宁海,距京师近八百里。便是最好的马车也要走上四十天。这一路山高水远,况且草原已然降雪,路途便更加艰难。
可是兰芽却并未担心,反倒面上点点漾起微笑。
虎子策马护持在畔,忍不住眯眼从车窗望她:“难不成真将此次出使当成出城冶游。”
“去,你别胡说。我跟你,如何能叫‘冶游’?”兰芽故意曲解拗。
冶游,原本是指男女春天或者节日出城游玩,后来专指狎伎之游。
“那你这么欢喜作甚?”虎子提着马缰,耐心地陪着她说话儿。
东海一役,虎子又成熟了许多,此时看上去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顽皮的少年,而是持重威严的将军。他这番回来也因功获擢升为百户,将赵玄以及东海帮北王麾下划归自己帐下。且因息风情伤而略有分心的缘故,虎子更是担起了一半腾骧四营的实际军务。
肩上扛起了责任,虎子便找回了血液里袁家人的将威。而这一次陪着兰芽出使,更要身担兰芽的安危,以及护卫整个大明使团的任务,于是他便更显稳重跖。
兰芽瞧着这样的虎子,心下忍不住轻叹,便悄悄儿扒着车椽子,低低叫:“袁星野将军……”
虎子面上微微一红,左右看了下,抬马鞭轻轻抽打在车厢上:“钦差大人,手持使节出使,却还这么顽皮?”
兰芽便坐回去,脸上带着慧黠的笑,乖乖坐好:“你知道么,当年若不是一念之移,我可能就已经走上了现在这条路,而不会再崇文门外与你相遇。”
彼时爹爹在地道尽头安排人扮成农夫,准备了银子和关牒,叫兰芽北上逃亡草原……若是那时依从了爹爹的安排,便不会有今时今日,亦不会遇见此时身边的这些人。
想象若当真逃到了草原,这一年多来,她可能会在草原活得安稳,不过却也只能是一个苟安的妇人,又如何能有今日的历尽风云、慷慨抒怀?
若时光还能倒转,能叫她还回到从前的那一刻,叫她重新选择一番,她必定还会再选一次此时的人生。
“可是今天,你与我却一同走在了这条北上的路途上。却不是为了逃命,而是代表大明朝廷出使……真是浮生若梦。虎子,你说是不是?”
虎子便也眯眼望来,面上一片沉肃:“当年我爹被阉人构陷,罢官之后自知大明之大无路可去,便带着家小朝草原的察哈尔部而去。却在半路遭人伏击……”
“虎子。”兰芽忙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都过去了。”
虎子深深吸口气,偏首望来:“如果不是那样,我便也不会毅然舍命进京,便也不会在崇文门外遇见了你。如此想来,我倒觉老天终究待我不薄。”
兰芽避开他眼中氤氲而来的情意,垂首笑了笑:“如此说来,咱们竟然都是放弃了逃生,选择了死地,却反倒因此才能遇见彼此。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咱们都是彼此的福星,是生门,所以咱们这回携手北上,定然也会安然无恙。”
“嗯哼,”虎子仰头一笑:“终究还是流露出一丝对草原之行的担忧了,嗯?这样才是真实的你,否则一路笑嘻嘻跟冶游似的,反倒看得我心下忐忑。”
兰芽没说话,只含笑抬眸。
她此行忧心的实则并不是自己的安危。那广袤的草原,曾经印着她爹爹的脚印;那广袤的草原,此时还掩着她兄长的踪迹;那广袤的草原,甚至还可能藏着司夜染的秘密……这些事目下还完全看不清轮廓,谁能说到时候当一切都揭开,那真相究竟会是期待中的模样,还是完全事与愿违呢?
“虎将军你看!”
赵玄忽然提马上前,驰在虎子身边,伸手指向左侧山岭。
此时已经行进到大明朝廷与察哈尔部之间的模糊地带,再往前走就是长城。大明与蒙古都互派许多细作在此间刺探对方情报,于是虎子早就吩咐赵玄等人加强巡卫。派人前后迂回,纵深数十里,防备草原方面有所异动。
虎子便连忙转头去望。
越往北走,天色愈发阴沉。天空中铅云层层累叠而起,远处的山岭之上已经隐约可见皑皑白雪。就在那一片伏龙游蛇一般的山岭上,却讶然可见一人一骑的身影,遥遥跟随!
虎子眯起眼来:“只是一人一骑?”
赵玄道:“前方探马回来禀报,开始还是有几个人跟从,只是后来便只是这一人一骑,一路追随着咱们的使团!”
“是什么来头?”虎子急问。
赵玄摇头:“探不得。探马若骑得略近,对方便会施放弩箭警告,近不得身。”
兰芽听见动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怎么了?”
虎子便提马回来,将那事情说了。
兰芽眯起眼来,遥遥望向那雪笼云封的山顶。凝神良久,唇角却缓缓地勾了起来:“没事,撤了探马吧。”
虎子狐疑地紧盯住她,她却说完话就缩回了车帘里。
虎子便咬了咬牙,回眸吩咐赵玄:“钦差大人都下令了,便撤回探马吧。”
赵玄得令纵马而去,虎子又回身拢目望了几眼,便策马回到马车边。
这一回,兰芽没打开车窗。他便深吸口气:“莫非……是司夜染?”
“呵……”她隔着车窗,低低地笑了,没做隐瞒却也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虎子便千言万语一下子都堵在了嗓子眼儿,上不去也下不来。总觉得还说两句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道:“原还纳闷儿他怎不来送行。原来……他是不肯与众人一同为你送行,他是想单独——陪你一程。”
窗内的兰芽又低低地笑了,可是就连虎子都听得出那笑声里终究还是出了几声颤音……虎子便一皱眉:“你哭了?”
兰芽登时吸着鼻子否认:“别胡说,谁哭了?是这北方的空气太凉罢了。”
虎子心下也说不清是什么。若是从前,他一准儿只有愤恨,会恨不得这么纵马杀上山去,将他赶跑了;可是此刻……却心有戚戚。
他便也跟着吸了吸鼻子:“他这么跟着一路同行也不妥。只怕他这是擅自出京。皇上此番不准他随你同行,就是要将你们一个派出去,一个留在京师中做人质。他这么执意跟来,朝廷怕是会震怒。”
“你说的没错。”兰芽便又吸了吸鼻子:“他做事自然有他的分寸。他怕是也只能送到此处,便得折返回去了。所以虎子你这回别跟他计较,就叫他再跟一段吧。”
虎子只能长叹一声:“钦差大人既有令,末将岂敢不遵?”说罢拨转马头,故意退下去百步,不再跟在兰芽马车边。
遥遥地瞧着,兰芽终于在他走远之后,才又悄悄儿地——挑起了车窗帘。小小的头颅都伸出来,远远望着那一带山岭。
天上星星点点落下雪来,那远处的山岭便被白色的云雾笼罩住。便是那一件黑色飘摇如云的大披风,也渐渐再也看不清楚。
马车窗里,兰芽那小小的头颅终于垂了下去,额头抵住窗框,良久良久不曾抬起。
虎子便狠狠咬住唇。他知道她哭了,可是他却没资格策马上前去安慰她。
只因,她不是为他而哭啊…….
兰芽那晚早早就安排入馆驿停歇,避过当晚降下的一场雪。可是虎子却知道,她那晚连晚饭都没动。第二天雪后天晴,天空辽远而湛蓝,她才恢复了一脸的笑意。带着双宝和三阳出去玩儿雪,脸上的笑像是雪地里绽放的一朵小野花儿。
虎子这才悄然舒了口气,知道她已然放下了个人的喜怒哀乐,做好了出长城,正式踏入草原的准备。
虎子便派赵玄执通关文牒赴长城关口总兵府办理相关事务。并且亲自监督使团准备下足够的粮草、毛皮,马匹都更换了蹄铁,准备迎接草原上肆虐无忌的浩荡朔风。
到了长城关口之下,兰芽却突来兴致,非拉着双宝、三阳、虎子和赵玄等人,叫他们在关口站成一排,她用嘴呵气暖着毛笔,给他们还画下了一幅像。
双宝和三阳两个小孩儿,自然是欢欢喜喜地谢了,虎子和赵玄却对视一眼,虎子上来安慰:“你别胡思乱想。咱们出去了,自然还能回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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