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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到弦月楼,没急着先上楼,而特地到柜台问。掌柜的给出的答复叫她忍不住苦笑。
马海果然是又另外给她订了一间房。
就连慕容也未曾听出她此前话中设下的陷阱……
她原本在这弦月楼上长期包着一间房的,便是她留下癸水桃花的那一间。此前因未曾怀疑过“慕容”是两个人,于是一厢情愿认定那间房是慕容替她包下。
而此时,已知司夜染原是半个“慕容”,心下便不由忐忑——有些怕,第一回下江南来,带着殷殷之心见着的那个“慕容”,实则就是司夜染扮的;于是也跟着怕,那间房实则也是司夜染包下来的燔。
于是她故意于平静言语之间下套,试探慕容。倘若那房间本是他包下来的,马海便不必当真再跑一趟,再订另外一间房;还有,慕容当时便也不可能不说破原本长包有房。
可是当时,无论是慕容,还是马海,竟然都半点没有触及到那间房——于是眼前,她如何还能不知真正答案窠?
该死,那个人真是该死……该死地,为什么这些叫她铭心难忘的事,竟然都是他做下的!哪怕有一件是慕容做的,那她说不定也会真的对慕容动一点点的心——她也不想违背爹娘临终的嘱托,她也想竭力对慕容好一点,只是,她自己的心,她管不住.
上楼去,她先进马海订的那间房。将枕头塞进被子里,落下床帐,静坐了许久才离开,回到自己从前的那间房。
窗外月上柳梢,遥遥对着“慕容”曾寄身的揽月楼。兰芽便又不由得想起雪姬,心下一酸。
虽则此时已是明白,被缳首而死的月船和雪姬都是假的;她也相信以司夜染的能耐,早已为雪姬安排下了安全的去处。说不定这月影关山之下,雪姬洗尽了铅华,正在某处村落灯窗下,为某个人缝补衣裳。
便忍不住想象,那一幅画面里,雪姬该当如何恬淡而笑。
想着,她自己也不由得痴了。
虽则看似回归平淡,但是实则这世间的女子,哪个是当真如男子般向往江山和权势的呢?女子心下真正的愿望,都是这般平淡的幸福啊。
兰芽只容许自己出神片刻,便忙回身关严了窗。
窗下街上,有人目光鬼祟望来。
她没点灯,摸黑走到桌边坐下,微微阖上眼。
实则就连慕容脱口而出“月桂楼”,也是他错了……
她来南京,月桂楼便从来与慕容没有关系,只与月船、与司夜染有关联。
按说慕容便不至于一下子便想到月桂楼——除非,他曾派人跟踪过她,知道她曾去过月桂楼。
眼前、心下,这个住在曾诚旧宅里的少年大汗,越发与她心中的“慕容”,相去渐远了.
她又坐了一时,待得约定的时辰差不多了,她才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
无声,她什么都没听见。
窗子却无声地打开了,卫隐立在瓦檐上朝她伸手:“公子,咱们走吧。”
兰芽清清嗓子,强调道:“我早听见你的动静了。”
卫隐表示怀疑,皱眉瞧她一眼。
兰芽再给自己打了打气:“你会功夫还能踩出动静来,那我这没功夫的,一旦上去必定会地动山摇——所以,届时你可别说我连累你~”
卫隐转了转脖子,隐约听出些味道来了,便道:“公子勿虑。卑职背着公子走就是。”
兰芽这才笑了,拍掌道:“如此甚好!”.
有些无赖地跨到人家卫隐背上,她就也顾不得了女儿家的羞涩,只顾着担心自己的重量会叫卫隐踩出动静来,便一径侧耳听着。
背上的重量一直在侧歪,卫隐便叹息一声,提醒道:“纵然公子分量不轻,不过卑职却敢担保公子无虞。”
兰芽这才放心,端正趴好。
待得卫隐身形如云鹤亮翅而起,兰芽在半空中心惊胆战时,才猛地回想起他前半句话——“公子的分量不轻”。
兰芽忍不住嘬了嘬牙床,嘶,这话说得!.
卫隐身法极快,不多时已然到了客栈。
还是从前她见识过的模样,虽则入夜了,还是挺热闹。
兰芽只皱了一下眉,接下来却也释然。
她本是担心这里人多眼杂,怕待会儿运银子不安全——可是转念一想,既然司夜染敢将那要命的银子藏在悦来客栈,不怕人多眼杂,那便只有一个原因。
这些看似形形色色的人物,便实则也都是他的人。表面为旅人,实则共同看守银子。
兰芽悄然叹了口气:最好的伪装,果然是压根儿就不作伪装。
是她眼拙,从前竟没看破.
走进店堂,站在柜上的仍旧是那二掌柜。依旧头不抬眼不睁地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认真记着账。
兰芽便笑了,真想骂他一句。可是瞧他那认真的模样,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便心下随之一凛——是了,他不是在佯装,他是真的在认真算账记账。只不过算计的不是这客栈的小本生意,他算计的则是曾诚的那一大笔天价的银子。
兰芽便屏住呼吸,轻轻走过去,站在柜台前,仰头去瞧他。
那二掌柜这才停了手里的算盘,抬眼瞄了兰芽一眼。
兰芽便一笑:“二掌柜别来无恙。”
二掌柜也不客气,只点了点头:“不敢有恙。”
兰芽心下便又是一热——她听懂了。因值守责任重大,所以半点差错都不敢有。
兰芽吸了吸鼻子点头:“于是二掌柜便不肯信卫隐?”
二掌柜抬眼瞄了一眼立在门口的卫隐。兰芽留意到,二掌柜的目光从卫隐怀中滑过。
兰芽便回身去,不由分说从卫隐手中抢下那伪装成包袱的腰刀来。卫隐一把没拦住,只能由着兰芽打开布包一头,向里面瞧。
兰芽一瞧之下豁然开朗,便回到柜台前道:“我不会功夫,也不识得兵器,所以之前没留意他那物件儿。是我不对,二掌柜海涵。”
卫隐身为锦衣卫,原本使用绣春刀,可这回私服而出,于是没用绣春刀,而是换成一把形状与重量皆与绣春刀相似的倭刀。
兰芽便笑问:“二掌柜可是瞧出他的倭刀,担心他是倭寇?”
二掌柜这才尽数撂下了账本和算盘,朝兰芽抱拳一礼:“公子聪慧。小人不敢有半点疏忽,还望公子体谅。”
兰芽深吸口气,微笑道:“何止体谅?二掌柜,我该向你深施一礼。”
二掌柜这才红了脸,双手连摇:“公子言重,小人不敢,万万不敢!”
兰芽却坚持一揖到地:“应该的。司大人的我不管,来日他自然应当好好答谢你们;这一礼就权当我是代曾尚书答谢你们的……他已不在世上,我至今欠他一个说法。”
说到曾诚,二掌柜眼中水意一闪:“曾尚书的礼,小人便更不敢受。曾尚书为大人献出性命,小人等不过一场值守罢了。”.
二掌柜带兰芽下地道。
火把照亮悠长地道,触手都是石壁,上头长满青苔。
兰芽扶着墙壁,不由摇晃片刻。
她是想起了灭门那晚,她独自沿着地道绝望地向前奔逃。
二掌柜忙问:“公子怎了?地面湿滑,公子千万小心。”
“我没事。”兰芽剪断思绪,只打量地道起头处,问:“这地道并非只有一个入口。另外一个入口,就是你柜台后头的大柜子吧?”
二掌柜便狠狠一惊。
兰芽便也不再隐瞒,只将面颊隐入暗影去,挡住脸红:“……我曾,嗯,在里头当过狐仙。那时便觉脚下是空的。虽则中间隔了厚厚的棉被隔音,但是,嗯倘若动静足够大,柜壁传音,依旧能听出下头实则是空的。于是我便想到,下头怕有地道。”
二掌柜便笑了:“公子原来就是那晚的狐仙。”
兰芽又是想笑,又是感伤。
想笑是因为,二掌柜那晚明明做了那么多事,还装什么不知道;
感伤却是——事到如此,便不能再否认,那晚柜中的“周生”,亦是司夜染!
周生周生,庄周晓梦迷蝴蝶,不知蝶是自己,还是自己是蝶……便如两个“慕容”,不知他是慕容,还是“慕容”是他——他彼时已经提醒得这样明白,只是她没听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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