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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说着,一个素来和她们交好的菊堂学生走来了,道:“你们此刻还在这里呢?”
徐夜和孙文英让了座位与她,她却摆手不坐:“今天是发录案的日子,再不去快着些,怕是没有了。”话一出,就连徐夜和孙文英也坐不住了,三人忙一并往菊堂而去。
沈娡升入松堂后录案者后继无人,即便是李函玫,也只是勉强与先任两位学生水平相当,在她看过沈娡的录案后,一言不发撕了自己写的那些,自辞此职了,从此便只剩几十张沈娡所留手书,以及专人抄写收集在一块儿的由徐先生分给,菊堂功课不好的无缘得见。
录案在苑内尚且如此紧俏,更不论外头还有重金求购的,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有一些竟然流至玉水书院去了,此事可真是非同小可,白夫人都重视了起来。从此,凡是菊堂有头有脸的学生借阅此录案,还须在徐先生那里登记留名,注明今日谁得了哪几章,何时归还,并循例此章抄写过后,下次便不得再借了。
徐先生见徐夜《女识》成绩并不如她其他课程那般优秀,推想到其很晚才入女学,基础是有些薄弱,再加上贤安夫人反复叮嘱,便特意多留了几章给她,徐夜喜不自胜地谢过了徐先生,十分高兴地把那几张宝贵的纸页夹入书内,与孙文英一块儿往湖心亭去。那里风光开阔,又有徐先生往日练字的平整光洁的书台,实在是便利。
两人才走近湖心亭时,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了,其中许多都是梅兰堂的女孩儿。这些女孩子们见了她们后皆笑容满面,纷纷过来问安,嬉笑着腾出最好的两个位置给她们,待徐,孙二人坐下后,又如莺雀般围在她们身边。
“徐姐姐,孙姐姐,这会儿没课吗?”
“恩,先生给了我们几张录案,想来这里抄写呢。”
“呀,这个我知道!”一位徐夜的小崇拜者惊呼道:“我听在菊堂的姐姐说,这个不是顶尖的人根本摸不到的!徐姐姐你怎么这样厉害,一拿就是五六张呢?”
徐夜含笑瞥了她一眼:“哪有你说的那样夸张,不过是运气好才借到而已。”
“哪里夸张啦!”小崇拜者撅起嘴,满面艳羡:“本来就是嘛,虽然我也弄不懂这些纸为什么这样珍贵,可是我知道徐姐姐最厉害了。”
徐夜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众人都笑了。微风拂过碧绿的湖水,日影淡淡,桂香袭人,徐夜在书台上行云流水地抄录笔记,其他人一边欣赏其优美的姿态,一边对其一手娟秀流畅的兰式小楷啧啧称赞。徐夜微笑着,面上带着一点不以为然的神气,时不时侧过脸与身旁的孙文英说话。
才抄了一页半,她身旁的孙文英忽然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徐夜抬起头,只见远远的沈娡带着游灵灵正往这边走呢,对方似乎也发现了她们,停下了步子伫足不前。
游灵灵看到徐夜就头皮发麻,她拽住沈娡的手想往回走,岂料徐夜主动款款站起了身。
“游灵灵,还有这位妹妹,可否过来坐坐?”
此言一出,湖心亭顿时鸦雀无声,孙文英看着徐夜,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边还有位子呢。”徐夜的态度很和蔼,也很诚恳:“两位妹妹过来罢。”
游灵灵想跑,沈娡却暗中拉住她,她再不甘愿也只得硬着头皮一块儿过去了。孙文英朝边上挪了两个位置,与徐夜一左一右呈夹击状围坐在沈娡二人身旁。比起游灵灵,众人更加在意容貌气质皆十分出众的沈娡,不住地上下打量。
“今天我叫游灵灵过来,是觉得有些事必须当面和大家说清楚。”徐夜放下笔,表情略显严肃,目光落在她的几位崇拜者身上:“往日你们抱怨是为了我,这情意我领了,但是你们可曾想过她的感受?我听说你们平时也没少挤兑她对吧?”
那几位女孩儿被说得低下了头,面上却依旧满是不服气的神色,还有一个趁空瞪了游灵灵一眼。
“我说过无数次,那些事情和游灵灵无关,都是我自己粗心大意惹出来的,以后你们要是再继续这样,我就不理你们了。”
“徐姐姐我错了。”一个女孩儿听到这话顿时慌了:“我以后再也……再也不说她了。”
“徐姐姐我们也是……”
虽然心中不甘愿,迫于徐夜此番表态,这些女孩儿都只得勉强向游灵灵道过歉,又紧接着请求徐夜原谅。
孙文英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们也是为了阿夜好,以后不要这样就是了。阿夜这个人心太软,无意中看到过一次游灵灵那小可怜样儿,和我说了好几天呢。”
徐夜嗔了孙文英几句,湖心亭内之人皆笑了起来,气氛缓和不少。
游灵灵满腹狐疑,不知道徐夜此举到底所为何,面上却绷的很好,一副感激中带着乖巧的模样。就在她心中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之时,沈娡忽然轻飘飘在她耳边拂过一句话。她心中一紧,暗中捏了捏沈娡的手,示意她知道了。
“这位妹妹很面生,你是今年秋到玲珑苑的么?”徐夜在和游灵灵亲切地说过几句话后,把注意力又转回了沈娡身上。不知为何,沈娡今天给她的感觉与上次有些不同,让她产生了新的兴趣。
“是的,秋天。”沈娡简短地答道。
“你是兰堂的人吧?我是梅堂的,从来没见过你呢。”坐在徐夜另一边的一位女孩儿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是兰堂的,也没见过她……”围在书台的另一个女孩儿插嘴道。
沈娡没作声。
她的年纪看起来太轻,谁都不会把她往菊堂以上想,更何况听起来就可怕的松堂呢?故而不过是梅堂和兰堂的人互相疑惑罢了,觉得是对方那边看漏了这样一个人。
“新入苑,很难马上交到朋友的吧?”徐夜友善地说:“要是平常没事,你可以来菊堂找我玩。不知道怎么的,妹妹特别合我眼缘呢。”
“是啊,这样一个美人儿,我见犹怜啊。”孙文英凑趣道。
“真是的,徐姐姐的意思是我们长得不好了么!”小崇拜者们不依了,纷纷半撒娇半抱怨道。
“哪有,你们也是十足的美人胚子啊。”徐夜噗地笑了,亭内的小女孩们除了一身冷汗的游灵灵之外,个个都开心不已,叽叽喳喳分外热闹。
正说笑嬉闹之时,一队侍读捧着笔墨从前面的路上经过,见到亭内这么多千金小姐,便远远行了个礼,方才离开。这些侍读身形飘逸修长,聚在一起的景象实在夺目,就连徐夜也不禁出了会儿神。
“那些侍读真漂亮呢!”一个看起来就年纪不大的女孩儿直言直语感慨道:“咱们堂有不少人是冲着他们来的,只可惜不是每人都能有机会挑一个。外头都是主人挑选仆从,偏偏只有咱们玲珑苑轮着仆从挑主人啦,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奴仆呢。”
“可不是吗,我有一个朋友原先是为了常侍读而来,怎料人还没见到就听说是……请辞了?我也不清楚。她听到这个消息后,懊恼了好几天呢。”
徐夜被此话挑着想起一件事来,问孙文英:“前几天焦先生让咱们准备准备去琼花林茶宴,可是为了此事?”
孙文英说:“□□不离十了,听说往常也是这样挑选侍读的。”
徐夜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话,倒是她左边那位女孩儿兴高采烈道:“那徐姐姐一定要挑个最优秀的侍读才行呀,普通人才配不上姐姐你呢。”
徐夜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刚才不也说了么,咱们苑是侍读挑小姐呢。”
“那是别人,徐姐姐你这么聪明漂亮,又有苑主夫人青睐,想挑谁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
“你们这些孩子,想事情就是简单。”孙文英笑:“咱们苑顶好的几位侍读都是有主的了。”
“其实我早就想问啦,咱们苑侍读看起来都挺好呀,哪几位是顶好的?”
“若论才华学识,自然是请辞出去的常侍读为首。”孙文英想了想,说:“头一等的,乃是进士出身的那几位,他们大多已侍奉了松堂的小姐们。还有些大族子弟,虽暂时未考取功名,耳濡目染的家风教化却是在哪里,其他的也都是一表人才呢。”
不知道是谁插了一句:“听说,前几天来了个特别厉害的侍读,好像曾经是状元?”
“真的假的啊?”
“谁骗你,这事咱们堂传的沸沸扬扬的呢。”
“可是……不可能吧!状元怎么会来咱们苑做侍读呢?当初常侍读也不过是为了……”
“没错。”孙文英笑得大有深意:“这位一样,也是奔着那位小姐来的。听说是常侍读的好友,一是为了友人托付,二是倾慕其才华呢。”
此话一出,湖心亭顿时安静了下来。
徐夜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录案,这几张是当初菊堂人抄来备份的,原稿被锁得严严实实,徐先生看的比什么都紧,就连她,给的原稿也只有一张,被她小心地夹在自己的《女识》中,与抄稿分开来。徐夜当时就看出那个人的字不是她所能比的,倘若她大模大样地将原稿摆出来誊抄,恐怕就没人会夸赞她写得好了罢?
心中本就有些不平衡,再一联想起那人精通《女识》之事,徐夜顿时觉得一点无名火起,面色都微微变了。
沈娡打量着亭内的人,没有一个眼熟的,她们表情各异思索着孙文英的话,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们谈论的主角正不动声色地坐在她们中间,这种境况还真是令人感慨。
游灵灵提心吊胆了好半天,才刚刚萎靡放松了些,忽然感到衣袖被扯了扯,登时一个激灵,脱兔般挪了自己的位置,移动到沈娡身旁的安全范围内。
果不其然,就在她坐稳之后,随着一声惊呼,徐夜面前正在抄写的纸页被翻倒的砚台中墨水淹得一塌糊涂,就连她的衣裙都被弄得脏污不堪。
“游灵灵你为什么要推我……”徐夜大惊失色,话才说出一半,一扭过头,剩下的话就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众人呆呆看着徐夜和游灵灵,此刻的游灵灵离着徐夜起码有八尺远,怎么看也不可能推徐夜啊…
徐夜的表情十分精彩,五光十色,颇难形容。
“我刚刚觉得有点闷,就到这边来透透气。”游灵灵面色苍白,带着些惧怕,语气却有些压抑不住的愤怒:“徐姐姐也忒不小心了,总是笨手笨脚的,要是我刚刚没坐开,是不是又要赖在我头上了。往先我不理论,今儿还是大家看着呢,我怎么就隔空推到你了?”
孙文英忙笑着道:“灵灵你不要生气,这几张录案十分珍贵,阿夜她也是关心则乱了。”
徐夜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也忙赔笑:“对不起啊灵灵,我错怪你了,全都是因为吓怕了。这个录案……唉,是我不好。”
“你差不多得了吧!”一个小崇拜者看着徐夜裙子被弄得一塌糊涂还不断道歉的模样,十分愤慨:“徐姐姐都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要不是以前你经常害她,她怎么会一出事就想到你呢?你这人也太过分了吧!”
游灵灵气得半死,冷笑道:“对啊,是我过分,无缘无故被泼了脏水却开口辩驳,真是罪该万死。我害她?那她刚开始还说以前的事情都是自己的错,是骗人的咯?一出事第一个还是想到我的嘛。真不知道今天这次加上以前的,是第几回呢!”
游灵灵这番意有所指的话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有几位头脑稍微聪明点的看出了些端倪,却摸不清内中真相,只是茫然思索着;忠实拥护徐夜的人则直接撕破了脸,开口骂起了游灵灵。徐夜的劝阻宛如火上浇油,丝毫不起作用,反而越演越烈。
“算了,走吧。”沈娡站起身对游灵灵道。
游灵灵险些被骂得哭出来,见沈娡如此说,只得硬生生忍下眼泪,牵了沈娡的手准备走人。
“等一下。”
沈娡回过头。
徐夜小心翼翼地道:“妹妹走之前,可否把那张原稿录案……还给我?”
“原稿录案?”
“对的,就是你刚才随手拿起来看的那几张。”徐夜轻声细语地说:“这几张污了没事,都有备份的,你拿走的那张是绝本,还请还给我吧……”
“哦,我看完后就放回去了,就在你手边。”
“可是少了一张,最重要的那一张不见了,到处找都没有。”徐夜咬了咬嘴唇。
“你的意思是,”沈娡明白过来了:“我偷了那张录案?”
她刚才的确无聊看了看,发觉不是自己手笔后就放下了,这个举动在座的人都看到了,倒没什么能辩解的。
“话不用说的这么严重。”徐夜似乎有点焦急了:“我能理解妹妹的心情,那录案是松堂那位前辈的手笔,仅是字迹就足以做收藏之用,更不提是如此优秀的笔记,梅兰堂之人根本就没法看到,就连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舍不得还给先生呢。刚才我不小心错怪了你的朋友,是我错,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把那张原稿还给我吧。”
“你乱说什么?”游灵灵吓坏了,立马辩解道:“姐姐她才不会做那种事呢!一张破纸而已,值得吗?”
“破纸?”孙文英笑:“你把这话拿到别处去说,看看有多少人骂你。我知道你小不懂事,那个还真不是什么破纸,外面千金难求呢。这位妹妹一时心动,也不是不可能的。”
“好妹妹,还给我吧。”徐夜恳求道:“这一张十分要紧,若是弄丢了,我怎么向徐先生交代呢?”
“我的确没有拿,要不你再找找吧。”沈娡说:“就算弄丢了也不要紧,我记得当初这个录案除了原版还有一份常侍读的手抄版,现在应该存放在侍读院内,找个人过去借来抄一遍就是了。”
徐夜和孙文英都是一愣。徐夜准备好的台词全部憋在了胸口,她原本还想暗指沈娡是想一箭双雕,除了心动录案,更是为了给游灵灵报仇,故意使其在徐先生面前为难,没想到沈娡竟然知道这件事并且主动告诉,陷害的说法顿时站不住脚了。孙文英则敏锐地察觉到了沈娡的身份不简单,恐怕不是什么新入苑的人,开始不住地观察她。
“抄一遍…也毕竟不是原来的了。”徐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妹妹若是不嫌弃,我可以把自己以前抄的手册借给你看,所以不要藏着这张了,无论如何,弄丢了那么宝贵的原版,我心上都是过意不去的。”
“就是,你赶紧地拿出来吧,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
“对啊,别说是你了,就算是咱们也眼馋的紧呢,可做事不能这样讨厌,你把那张纸拿走了,徐姐姐怎么办?”
徐先生到处找沈娡不着,好不容易听学生说她仿佛和人一块儿往湖心亭去了,便带了李函玫和其他几位得意学生一道过去。一行人浩浩荡荡才来到湖心亭,便看到沈娡淡然地站在亭内,几个人似乎是在对着她说话。
徐夜眼尖发现了徐先生,忙拉了拉孙文英的袖子,两人快步迎了上去。有一个惯会讨好徐夜的梅堂学生连忙把此事说了,她只顾自己说的痛快,全然没发觉徐先生的表情越来越诡异。
“啊?”徐先生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你们是说……她私拿录案?”
“对,还死不承认呢,我们大家都看到过她拿起来看过。”
“没错,我亲眼看到她特别喜欢,看得目不转睛的,恨不得全部抱走的样子。除了她,还有谁能偷?”
徐夜红了眼圈:“徐先生,我觉得这位妹妹应该不是有心的,可能是一时艳羡动了贪念,后来不好下台而已……”
“开什么玩笑。”徐先生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登时有点恼火了:“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她偷录案?这录案本就是她写的!”
白鹭厅内,坐的都是钟芮迟一派的人。她们围坐在沈娡和钟芮迟身边,听完游灵灵绘声绘色的复述后,皆笑得半天停不下来。
“这程依,找的都是些什么人。”钟芮迟笑着摸了摸游灵灵的头:“你这孩子倒也挺机灵的,以后若是有人再欺负你,找你的沈姐姐便是了。”
张书盈瞥了沈娡一眼:“她不在,找我也是一样,说不定更见效呢。”
沈娡微微一笑:“这一点倒是真的。”
游灵灵满面钦佩地看向沈娡,要不是今天这场闹剧,她压根不知道沈娡竟然是那样厉害的人……
人散了之后,张书盈与沈娡单独去了一个安静的小书室,继续谈论着方才不便在众人面前谈论的话题。
“真有你的,这一次可是把她坑的够狠。”张书盈幸灾乐祸道:“看来你说的不错,是个沉不住气的丑角。”
沈娡说:“不是我坑她,是她喜欢自己举石头砸自己的脚。做人若是像她那般不知进退,迟早要和今天一般丢脸。”
“我听说,你的新侍读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一谈到这个,沈娡立马脸一沉:“我是能避则避。”
张书盈乐不可支:“嗳哟,这话你也就只能对我说说,要是拿去外头说,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骂你轻狂呢!那个皇甫仪我见过,性格嘛,不熟不清楚;外表倒是没什么可挑剔的,虽容貌不及常侍读,却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漂亮公子,人又是那样聪明,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就是怕他太聪明了。”沈娡说:“眼下是多事之秋,我不想费心力在琢磨不清的地方。”
张书盈闻此语,不由得也陷入了沉默。
她的亲身父亲受太子照料,补上了缺,如今已经是和沈娡一条船的人了,若是太子安安稳稳地直到登基,该有多好呢。
沈襄孝期尽后并没有马上回京都沈府,而是在清水郡沈府住了一段时间,方才被田夫人派人接走。
沈娡如今住在后厢,原来的小院子归沈襄一个人住了,她却觉得十分不快,因为不便与姐姐日夜亲近。一年未见,沈襄出落得越发标致妩媚,浓密的头发也长了不少,手指变得更加修长玉洁,弹起琴来的样子甚为风雅,和往日娇憨模样大有不同。
沈襄和沈娡絮絮私语了很久,沈襄拿出自己在观内练的字画来,沈娡认真一张张看过,满意笑道:“不错,是下了工夫的。”
沈襄喜道:“当然啦,姐姐交代的事情,敢不认真?”
“你之前说的那个婢女呢?”
“白萤,去叫果儿来。”
果儿听到吩咐后入了房内,沈娡仔细地观察着她。
和沈襄生活久了,果儿身上原本那些粗俗的习惯举止全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与白萤等人相似的大家之婢的利落清爽。她身量高,穿着沈府内一式的衣裙,显得格外亭亭玉立,脸的线条不甚柔美,从另一个角度看起来倒也飒爽清秀,尤其是眼睛,黑白分明,一看就是个忠心耿耿之人。
沈娡叫白蝉赏了果儿两套衣裙,果儿谢过恩后便退下了。
“今夜有灯会,姐姐晚上若是没事,一道出门观看吧?”沈襄说:“听乐姐姐说,你每日从家出门便是去学里,从学里出来便是归家,无趣得紧呢。”
“你想出去不必拉我。”沈娡笑:“我不喜欢在外面逛,要去你尽管一个人去,多带些奴婢就是了。我知道你在郡里憋得久了,差点憋出病来是吧?”
“那可不行,我只是想和姐姐一块儿。”沈襄噘嘴埋怨:“要是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了。”
沈娡实在耐不过沈襄磨,只得答应。
恰逢灯会,街道上的人十分繁杂,吆喝的小贩与游街艺人更是将水泄不通的人群划成了数个厚重的大小圈。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即便是蓬门小户,门口挂着的灯也是心思极巧,制作用心的,更何况那些高门大户呢?有权有势的人家,不仅在门口悬挂着华丽精致的灯,高高的门楼上也多有装饰,新颖别致的彩灯层出不穷;街道上官府亦是拉起了帷幕,道路两旁树木系好了麻绳,一溜儿悬挂上桃花珠子灯,在夜风中摇曳多姿。除去专门卖灯的商铺小贩,摊贩带着卖花灯的也不少,再加上游人手中提着的,放眼望去满眼都是辉煌灿烂的灯火,令人心神荡漾。
“京都的街道果然华丽呢。”沈襄自言自语道:“可是看多了,也会觉得虚无缥缈,不耐烦起来。”
“不如把车往巷子里面停一停?”沈娡被各种花灯晃得眼睛发酸,声音的嘈杂也有些受不了:“我看那里有棵树还不错,可以靠着。”
“好呀,那里看灯也甚是便利。”
车夫把车赶到了一条巷子的口,这里位置较为黯淡刁钻,几乎没有人走动,故而沈襄命人卷起了车帘和窗帘,清爽的风吹进车内,两人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
白蝉取出食盒和酒瓶,白萤则忙着铺放车上的红木小几与毡毯,沈娡从车窗往巷子里看去,这个巷子里住的大约都不是什么显赫之人,围墙皆不高,有的还是木板围着的,灯光从屋里略略透出散落在巷子内,伴着遥遥的犬吠和咳嗽声,倍显凄凉凌乱。因是后巷,无人来扰,别有一番清寂风味。
车厢门口处悬挂着两展六角琉璃瓜灯,厢内又燃着熏香烛台,将小小的车厢照得明若白昼,与不远处绚烂的大街相互映照。
就在姐妹俩浅浅对酌之时,一个穿着杏黄缎子衣裳的可爱女童捧着两个木盒前来行礼,道是她家主人送给沈娡和沈襄的。
沈襄的木盒内乃是一盏精致的蝶儿灯,用生绸和细珠缝制造成,显然手艺非凡;沈娡的盒内则是满满一把玉棠,花中有一把纸扇,扇骨乃是上等白香木,扇面绘着月夜美景,笔触甚是风流多情,画旁还有调墨浓淡不一的两行题诗:
“月隐花开暗香至,燕衔灯来盼栖窗。”
沈襄咯咯笑道:“你家主人真是有心呢!不还礼,倒显得我们愚昧不知趣了。”说罢提笔在自己的扇子上写了两句诗,又命白萤在巷子角落随手折了几朵白色小花,一并放在木盒里,还给了外面候着的女童,那女童得了木盒便去了。
“你回的什么诗?”沈娡见状笑问。
“素心已作沾泥絮,难逐秋风上下狂。”沈襄眨眨眼:“这是化了姐姐之前给我的书里头的诗句,这个时候拿来堵人想必是不错的。”
“你这个鬼灵精。”沈娡噗嗤,用手指点了点沈襄的额头。
“我看,还是把帘子放下来的好。”沈襄说:“灯会人多,难免有些闲来多情的,见着姐姐不知道要怎样费心思呢,我可懒得一一打发,好不容易才和姐姐一块儿出来玩,哪里有时间陪这些无聊之人。”
“你还真是长进了。”
姐妹俩一边闲聊一边品评对面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灯盏,忽然一个人带着些奴仆,手上提着一盏白玉莲花灯,笑吟吟地来到沈娡姐妹跟前。沈娡一看清那人脸,心中一咯噔。
“阑珊之处却逢着思慕之人,是天意还是缘分呢?”
沈娡从车中出来,皇甫仪笑吟吟地扶了她一把,动作极为轻柔熟稔,倒是像服侍她惯了的。二人撇开沈襄以及各自的奴仆,走至巷口外头那棵树下,远远猛地看去和其他幽会的男女一般亲近,但沈娡的话语却是冷冰冰的。
“你方才那句话若是被殿下得知,不知他作何感想?”
“殿下虽不见得知道小姐是何等人,却是很了解我是何等人。”皇甫仪笑得人畜无害:“而且,我也不过是说实话罢了。”
沈娡心中一阵不耐,语气越发疏冷起来:“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不愿意做过多猜测,只希望你我二人相安无事,其他的无需累赘。”
皇甫仪沉默了一下,似是有些哀伤:“小姐你对着常侍读,也是这般么?”
“当然不是,因为他对着我,也不是你这般。”
“那很可惜。”皇甫仪轻浮的表情中浮现了点令沈娡害怕的东西:“我可不能像他那样对你,不然殿下是真的会有些不好的感想呢。”
“你想说什么?”沈娡眯起眼睛。
“我们是一类人。”皇甫仪朝沈娡走近一步,微微弯下腰,吐息在沈娡的耳旁令她皮肤微微发痒:“我比他们都要更懂你,所以,我想我们不仅仅要相安无事,更应该通力合作,各取所需才是。”
沈娡无声地笑了,那带着一点蛊惑的笑容在绰绰灯影中把皇甫仪看得稍微出了一会儿神。
“那你说说看,我们怎样通力合作呢?”
皇甫仪嘴角微微翘起,他观赏着沈娡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很简单,我帮你成为殿下最离不开的女人,你帮我成为殿下最器重的男人便是。”
“还真是一个坦诚的人呢,可惜眼神不好,我不需要你这样帮我,也没能力帮你。”
“小姐谬赞了。”
两人窃窃私语的亲密场景落在不远处车内一个人的眼里,车厢内的气氛顿时如凝固了一般沉重。
“殿下?”
晏远回过神,忽然觉得此刻自己的反应有些荒诞。
“走吧。”
“是。”
掩盖了皇家徽纹的马车悄然离开了,没人注意到它曾停留过。
沈娡命白萤好生照看着沈襄归府,自己则坐上了皇甫仪的马车,两人没有了苑内的主仆之束缚,一派轻松和气地游览着街上的景色。
这皇甫仪官职虽不高,日子却过的很富裕悠闲,从他的马车与仆从的讲究服饰便可看出来。沈娡今日穿的是深紫色的纱衫罗裙,层层叠叠,雪白的内衫从外衣角处露出,外衫的长袖从车帘出露出一角,好一副娇媚动人的场景,皇甫仪笑道:“小姐此等美色,正是最好的明灯,将在下家的鄙陋马车照耀得熠熠生辉。还是将帘子半卷起来吧!身边有宝物却不能炫耀,真是让人不甘呢。”
说罢,他真个将车门帘卷起一半,从外头看刚好只能看见沈娡窈窕婀娜的身姿和些许面容,她雪白无暇的肌肤,玫瑰般娇嫩鲜艳的唇,垂直披落在身上乌黑秀丽的长发,让人迫切想要继续看她的脸,可惜那车帘卡的不是位置,唇以上就看不清了。此举果真引得不少人频频从皇甫仪的车前“经过”,看得他抚掌而笑。
“你一直是这样恶趣之人么?”沈娡也不生气,闲闲问道。
“没错。”皇甫仪慵懒地斜靠在车厢内的塌垫上:“在见到小姐之前,我一直在想象,小姐你是怎样一个人。”
沈娡静静地听着。
“殿下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那神情和寻常陷入爱恋之人并无区别,我第一次见到殿下那样的模样。”
“你和殿下认识很久么?”
“当然,比你要久很多。”皇甫仪笑:“所以,我算是亲眼看着他如何一步步变成今天这样……算是合格的储君模样。以前他不太像一位太子,你应该也知道。”
沈娡没有搭腔。
“他原本还隐瞒,最近却像是忍受不住一般,一股脑将你们的事情告诉了我。从他的描述,我猜想你是一位才华横溢,天真烂漫又直率的佳人。可是当我见到你之后,觉得似乎并不是如此。”皇甫仪举起酒杯到唇边,掩盖那一点讽刺的笑意:“恐怕,你只是让他觉得你是一位才华横溢,天真烂漫又直率的人吧。”
“女为悦己者容,亦为悦己者展露内心。”沈娡毫不在意:“倘若我对着你,和对殿下无二,那才是奇怪吧?”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皇甫仪略略扬眉:“那你的意思是,你和殿下是真心相恋?”
“我不想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已经先入为主否定我,回答你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沈娡说:“你之前说的话,我不会对殿下说的。今日过后,咱们只需在苑内相见,苑外就不要再有任何接触了。我欣赏你,但不喜欢你。”
“是我不对,在如此美丽的夜晚,尽说这些煞风景的话。”皇甫仪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他命令车夫将马车赶至正街较为敞阔的观景处,又亲下车抱了一束带着露水的花枝回来,放在沈娡裙裾旁边。那花枝极长,无叶多节,花苞多为粉色,也有嫣红色的。
“你知道么,宫中要出事了。”
沈娡眉心微微一动:“哦?”
皇甫仪说:“殿下最担心的就是你,所以派我来你身边。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
沈娡有些紧张:“那殿下那边……”
皇甫仪淡淡一笑:“最重要的软肋被护好了,殿下就没有了后顾之忧,有何要紧呢。”
沈娡拿起一枝花枝,声音略清寞:“你们男人总是这样。”
“像你这么美的女人,只需要被保护就好了。”皇甫仪笑得很含蓄:“太辛苦的事情不用做,做了只会让男人心疼啊。”
就在沈娡沉思此话中的含义之时,皇甫仪忽的拉下半束着车帘的绸带,一个俯身压了过来。沈娡大吃一惊,想要逃避,却动弹不得,甚是尴尬,只能勉强支撑着上半身,保持着和皇甫仪的距离。
皇甫仪身上所用香薰很少见,往常在苑内没发觉,此时如此近距离贴着,那香气渐渐地把沈娡的衣服也浸染了。
“小姐恕罪,刚刚有需要避讳之人经过。”过了许久皇甫仪方端正身子道歉,沈娡这才发现他也是掐好了角度和分寸,并没有对自己无礼,只是迫使她从车窗处俯下罢了。
“原来如此。”沈娡说:“吓了我一跳。”她面色微红,发丝也有些乱了,斜斜搭在肩上,看起来反而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韵味。
“实际上,像小姐这样冷静之人,如今很少见了。”皇甫仪说:“天色已晚,在下送小姐回府吧。”
皇甫仪对沈娡的防范与猜疑显而易见,沈娡因此也很厌恶他,两人在玲珑苑内相处却如约定好了做戏一般亲密和睦。
那天徐夜在湖心亭露出异常之事在苑内传了不少时日,除了那些冥顽不灵追随徐夜之人,大部分人都开始重新审视徐夜其人。游灵灵和沈娡交好并得了钟芮迟庇护的消息散出后,原本欺负她的那些人便顾忌起来,不敢如往日那般明目张胆。
“妙极,妙极……”皇甫仪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录案,待放下后,心悦诚服地对沈娡说:“小姐才华,令在下万分钦佩。《女识》一书在我眼中向来是当今世上最值得研学的书之一,小姐的录案,可谓是我所见过最好的解读。”
“过誉了。”沈娡照例谦逊一番:“得你这般夸赞,实在是惭愧。”
这日阴雨不绝,烟雾缭绕,苑内被笼罩在一片薄秋之色中。沈娡做完了徐先生交代之事后便觉浑身酸痛乏力,皇甫仪亲送她回府,一路上细心照料,殷勤备至。
马车临近国公府时,皇甫仪忽的道:“杜良娣有孕了。”
沈娡一愣,怔怔地看着皇甫仪,皇甫仪亦在看她。
沈娡收回目光,一言不发,面色隐有哀楚。
“殿下本不欲小姐你知道,但是这种事哪里隐瞒得住,若是所料不错,过不久沈良娣便要遣人寻你去东宫说话吧。殿下再三犹豫,还是决定借我之口转述,他如今每日亦是唉声叹气呢。”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沈娡微笑道:“良娣有孕乃是天大的喜事,何必唉声叹气呢?你尽可这样回复殿下。”
皇甫仪点了点头。
当日回府后,沈娡便趁机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长假不去玲珑苑,每日在屋内看书习字,倒也清闲自在,对外却只宣传尚在病中,怕过人,拒不见客。
太子得了沈娡回复,心下煎熬,想派人去沈府慰问,却又惧怕不敢。太子妃对杜良娣先她一步有孕之事本就心怀芥蒂,如今见太子对这个孩子并无多少欢欣之意,反而得到些许安慰。原本她注意力大多在沈良娣身上,此时全都转到杜良娣那边去了。
虽然一再声明不见外人,阴魂不散的皇甫仪却总能想到法子遣人送来各种慰问礼品,沈娡不厌其烦,索性悄悄离了沈府,在自己城郊的庄子内调养,倒是安静了一段时日。
深秋时节本多雨,荒郊野外更显凄凉。沈娡虽毫无嫉妒之心,却不得不担忧起一些以前未曾考虑过的事情来。她不知道太子对自己的迷恋能维持多久,怕杜良娣果真是个步步为营的城府之人,凭借有子以及家世背景等硬条件渐渐坐大,成为她控制太子路上嵬然不动的阻碍。
男女之情,飘渺不定,若是过于相信此物只会遭受不幸,这是她亲身体会。
窗外雨声淅沥,风声延绵不绝。沈娡半躺在床上,眉头微锁想着心事,忽然门开了。
她以为是白蝉,眼珠都不曾挪一挪。直到那人走到她面前,沈娡才觉出不对,抬起脸去看。
太子穿着一身素衣,身上略为狼狈,似乎是刚刚冒雨过来的。他许久不做这种朴素的装扮,沈娡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是太子,愣在了那里。
“你叫我好找。”太子道:“原来是藏在了这里。”
“殿下。”沈娡才说出这两个字,喉咙就哽咽住了。
“你知道吗,听说你不在府里的时候,我从未这样害怕过。”太子轻柔地抚摸着沈娡的脸:“我怕你心怀怨恨,逃到天涯海角去,或是改名换姓隐藏民间,再也不见我,让我一辈子在痛苦中度过。倘若你不见了,我该怎么办呢?”
沈娡哭泣起来,太子拥住她,滚热的泪水落在她颈窝。
“你不相信我了,是吗?”太子声音有一点颤抖:“你怎么能不相信我呢?”
“我没有……”沈娡低声抽噎道:“我只是伤心罢了。”
“不要伤心。”太子抱紧了沈娡:“你再等等,好吗?”
太子此次来的行踪隐蔽,除了白蝉,庄上没有一人知道这位带着扮成普通奴仆侍卫的俊美公子就是如今大景的储君,还只道是小姐的情人,暗中称赞两人郎才女貌。
太子纡尊降贵,亲手为沈娡熬药喂粥,每夜虽同床共枕,却并未解里衣,只是牵手而眠。在庄内这间小小的简陋房内,二人皆忘了自己的身份,俨然尘世间一对寻常恩爱夫妇,清晨梳头描眉,晚间携手谈至夜深,说不尽的低声蜜语。
雨后初晴之时,太子取下墙上的素琴,略调了调音,便弹奏起来。沈娡第一次听太子弹琴,在此之前也并不知道他竟然精通此道,听得极是认真。
“弹的是《青阳》呢。”沈娡掩嘴笑道:“只可惜我现在不能跳舞。”
“以后也不要再外人面前跳舞了。”太子笑着按稳琴弦:“只准跳给我看。”
“哪有这样的,”沈娡说:“跳给自己看不行吗?”
“一个人独自跳舞多没意思啊。”
“那,殿下也只能弹琴给我听。”
“好啊。”
“一言为定。”
“不反悔。”
多么简单而又美好的时光啊,哪怕是最简简单单的日升月落,也成了最美的风景,令人百看不厌。两人在一起,即便是不开口,也觉得幸福充盈胸口,无可比拟。
若不是东宫那边来人催的太紧,太子根本不愿结束这恍若神仙般的日子。这日清晨,太子起身后看向床上,只见沈娡散披着秀发,一身淡青色细麻衣略显宽松,风情更甚;她靠在床头看向自己,面容娇媚中带着清愁,他凝视着她如玉般的面容,久久不愿挪步。
“殿下,宫中的人等着了。”
外面传来低低的劝声,太子狠下心,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