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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愈来愈热,溽暑着实难熬,一连近大半个月的骄阳炙烤,庭院的桂树叶片都被晒得发烫。
屋子里闷热难耐,宫女们白天干完活计,就聚在月影阁前的一排榕树下纳凉。到了夜里,月光如水,流萤飞舞,宫女们梳起长发,各执一把雪白纨扇,一只纱网,比赛谁扑的萤虫最多。青衫碧裙,在月华照耀下,泛着泠泠的萧疏之意,仿佛置身于浩瀚星海中,漫天都是朦胧柔和的晕黄星光。
元春身为七品女官,每天都能从司计宫女处领到一个西瓜,以作解暑之用。她身子虚弱,消受不了寒凉的瓜果。倒是抱琴喜欢得紧,天天眼巴巴等在门口,听到宫门外面铃声作响,就赶紧跑去迎接。
司计宫女推着一推车西瓜,途经永巷,穿过一座座掩映在青松翠柏之间的华美宫殿,铃声清越,回音不绝。
宫车碌碌,却不再是后宫妃嫔们翘首以盼的君王之恩,而只是一板车在井水中湃过的新鲜瓜果,刚从井中捞出,翠绿的瓜皮还滚动着圆润的水珠。
这天的司计宫女来得迟了些,眼看日头已经慢吞吞爬到朱红宫墙之上,铃声还是飘飘摇摇,像是近在眼前,下一刻随时都会出现,可抱琴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始终没看到一车西瓜的身影。
抱琴等得有些不耐烦,忽然听见几个宫女站在一块叽叽喳喳,言谈中仿佛提起一个她挺熟悉的名字,连忙凑过去道:“宫里出什么新闻了?”
和其他人分享秘闻的宫女昂着下巴,一脸骄矜,笑嘻嘻道:“太子爷新封了一位良媛!”
抱琴眼皮一跳:“是卢贞娘吗?”
那宫女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不是,是位姓史的女官,太子爷好像很宠爱她,直接越级封她做了良媛,卢贞娘现在还是末品的侍妾呢。”
几个宫女议论纷纷:“哎呀,这还是东宫的头一位良媛呢,先前几个也只是采女、宝林。”
宫女似乎对自己发布的消息感到与有荣焉,昂首挺胸道:“这位史良媛进宫还没半年呢,这就得了太子爷的青眼,直接封了良媛,以后还不定怎么风光呢!”
一个宫女傻乎乎问了一句:“难不成这位良媛生得比卢贞娘还漂亮?”
旁边人道:“不见得罢,贤妃和太子妃殿下都夸卢贞娘生得好,宫里再没有人能比得过她的。”
最先发话的宫女翻了个白眼,“生得漂亮有什么用?太子爷不喜欢卢贞娘,你们忘了?她可是从那边出来的。”她伸出手指,飞快地指了一下曲台殿的方向。
宫女们心领神会,卢贞娘是贤妃送到东宫的,太子爷就算真的喜欢卢贞娘,也不会宠爱她。
一个和抱琴相熟的宫女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抱琴,这位史良媛是不是贾女史的亲戚?史良媛发达了,以后说不定能帮衬到你和贾女史,到时候你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老姐妹啊!”
抱琴心里有些激动,随意和宫女敷衍了几句,连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盼得两眼欲穿的西瓜都不等了,提着裙子,一径跑回房,上气不接下气道:“姑娘,史姑娘成太子良媛了!”
元春脸上不动声色,手腕却有些发虚,笔尖在宣纸上硬生生拐了一个弯,一个端端正正的“荣”字,最后的一撇一捺好像忽然走岔了路,尾尖一直溢出宣纸,在案桌上落下一道浅浅的墨迹,仿佛下一刻就能拍拍翅膀,昂首窜出雪白的纸张。
“这样也好。”元春对自己说,“不管是史家还是贾家,只要有一个人出头,也就不枉大伯他们费的这一番心思了。”
史玉蟾的越级升迁只引起一阵细小的波澜,很快就消沉下去。因为太子忙于政务,并没有表现出对史良媛的过分喜爱。而太子妃贤良大度,不仅把史玉蟾安置在正院偏殿的耳房中居住,还拨了四个老实忠厚的宫人伏侍她的饮食起居。
宫里人人都称赞太子妃不愧是世家嫡女出身,行事果然大方稳重,不骄不躁,堪为后宫表率。
太后得知太子妃善待太子姬妾,十分喜欢,特意赏赐太子妃一枝玉如意,以示嘉奖。
也许是哪位神明嫌宫里太冷清了,在太子新封了一位良媛之后,才没几天,宫中再次传出一道喜信:荣王府添了一位嫡子。
荣王府张灯结彩,庆祝荣王妃诞下麟儿,荣王欣喜若狂,已经当场向荣王妃保证,不等百日,就要为嫡长子请封世子。
二皇子荣王有了嫡子,贤妃有了嫡孙,一时之间曲台殿和荣王府都宾客盈门,门槛都快被踩塌了。
众人忙于恭贺讨好贤妃和二皇子之余,不免把目光投向东宫——太子和太子妃成婚几年,至今未有所出。
子嗣之事,关乎国本。太子是今上唯一的嫡子,备受朝臣、尤其是老派勋贵世家和士林学子的推崇,其地位固然稳固,但随着其他皇子一个个分府居住,在朝中担任要职,羽翼渐丰,单凭太子的嫡子身份,已经震慑不住他那帮野心勃勃的兄弟们了。
史玉蟾坐在元春房里,倚在窗下,悠悠道:“太子爷今儿个又摔了一只小盖钟,还好茶水是在冰里湃过的,没烫着手。”
史玉蟾的病还没好全,脸上仍旧带了几分病容,两颊抹了厚厚的胭脂,掩去眉宇间的倦气。她病了一场,精神气仿佛都消耗光了,虽然眼神还清亮,但脾性大改,再不似以往那般豪爽烂漫,说话行事,都谨慎小心,眼底有一种近乎冷漠的木然,让元春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寡嫂李纨。
自从荣王妃生下嫡子后,东宫风声鹤唳,气氛紧张。太子和太子妃面上和和气气,还一道出席荣王为嫡长子举办的洗三宴,席上太子和太子妃柔情蜜意,俨然就是一对恩爱和美的小夫妻。回到宫里,夫妻俩卸下面具,顿时情意全无,剑拔弩张,一言不合,就吵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太子和太子妃私底下吵得青筋暴跳,恨不能抽对方几巴掌,表面上还得维持恩爱如初的假象,不能光明正大撕破脸皮。夫妻俩白天相敬如宾,夜里横眉冷对,都积了一肚子恶气,愤懑之下,只好转移目标,拿身边人撒气。
这边太子妃才训斥了一个毛手毛脚的宫婢,那边太子也找了一个由头,把太子妃平日里最亲近的一个宫女发配到静思堂思过。太子妃不肯服气,盯着太子身边的近侍,挑出了一堆毛病……
这一对夫妻,每一次争吵过后,都赛着惩治对方的贴身侍从。
太子是东宫之主,太子妃出身高贵,侍婢宫女们哪一个都不敢得罪,在东宫待不住,只能想法子往外跑。
史玉蟾也找了一个由头,趁着给月影阁送一样玩器,特意来探望元春。
元春听史玉蟾说了许多东宫的事,不由有些好奇:“常听人说起太子妃,都夸她是个贤良人,脾气再软和不过的,怎么……”
史玉蟾没等元春说出疑问,淡然一笑:“我才到太子爷身边伺候的那几天,也觉得稀奇,太子妃就算是先皇后的亲侄女,有家族倚仗,又和太子爷是表姐弟,情分不一般,所以格外骄傲一些,也就算了,可再怎么骄纵,也不该任性至此,她嫁的又不是寻常宗室亲王,以太子爷的身份,就算一时忍让她几分,难不成还能忍让她一辈子?”
说到这里,史玉蟾的眼睛往四下里扫了一眼,见抱琴坐在门口编络子,心里一松,压低声音,接着道:“元春妹妹,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多亏了你,我才能到东宫伏侍太子爷。我什么都不瞒你,东宫虽然没有正经册封的侧妃,但太子爷的侍妾不下十余人,太子爷血气方刚,身体强健,一晃这么些年,东宫竟然连一个庶出的小郡王、小郡主都没有,太子妃生不出,也就罢了,为什么其他侍妾也都没有动静?”
元春脸色一变,盯着史玉蟾,说不出话来。
史玉蟾冷笑一声,“太子爷是先皇后嫡出,平生最忌讳嫡庶不分,在太子妃生下嫡出的小郡王之前,其他侍妾都撼动不了太子妃的地位。”
元春恍然大悟,太子表面温文儒雅,实则性子孤傲,自持嫡出身份,非常看重嫡庶之分。而且因为头上有五个年长哥哥的缘故,太子幼时曾饱受兄强弟弱之苦,虽然这几个哥哥还不曾动摇太子的地位,但还是免不了让太子受了许多腌臜气,太子肯定不愿让自己的子孙重蹈覆辙,所以他宁愿以极端的方式,保证第一个在东宫出生的孩子,必须是嫡子。
太子妃显然也清楚太子的秉性,所以才会有恃无恐,因为她知道,太子立场坚定,太子妃的嫡妻身份,就是她敢和太子耍脾气的最大依仗。只要太子妃一日生不出嫡子,太子就不会让其他侍妾生下庶子,而一旦太子妃如愿为太子诞下小世子,那太子妃的日子,只会过得愈加安稳,因为太子爷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小世子的地位。
“贤妃故意把卢贞娘送到太子爷身边,打量着靠卢贞娘的美色动摇太子爷的心智,人人都说卢贞娘貌若天仙,连石头见了都要动心,太子爷可曾多看她一眼?”史玉蟾摇了摇头,脸上绽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在太子爷眼里,再漂亮的侍妾,终究还是侍妾,谁都比不上正统和规矩。”
元春心里一颤,忍不住朝史玉蟾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
史玉蟾拿帕子在眼角按了一按,“元春妹妹不必替我忧心,太子爷爱憎分明,何尝不是我们这些侍妾的福气?正因为太子爷看不上我们,太子妃才会格外大度,我的日子也过得轻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