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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寅时过半。
愚城,水牢。
目荣华浮于寒池一隅,目睑不抬,唯辨细琐声响,已知来人。
桥玄英埋首胸前,挎一秋色行裹,唇角轻颤之际,长纳牢内牡丹根奇香,后得乌贼骨吹鼻之药性,二三急嚏后,左目痛感见轻,这便稍一止步,再将右目微阖,心下盘算,尚不知当如何报禀目荣华一干变故。
“玄英今日到得恁早。”目荣华身子微动,水光潋滟,水声慢绝。
桥玄英闻声,更是讷言,沉吟半刻,立走向前,躬身施揖。
“玄英惊扰,皆因突变,玄英必得将楼主人于此时释出,方不悖心意。”
目荣华应亦未应,缓抬了眼目,定定瞧着桥玄英,这方查其左目已失;目荣华眉关一攒,下颌浅探,仰面示意。
桥玄英见状,立时缓退了半步,又再施揖道:“劳楼主人挂怀。”稍顿,心下踌躇:事到如今,余时无多,依吾之智,若不示诚款,绝难请楼主人随吾出牢脱困。思及此处,只得缓扬面目,单目一阖,轻道:“玄英必当据实以报。”
隔了半刻,桥玄英暗磨牙根,徐徐吐了几字:“知日宫主,仙长为虚,妖魔为实!”
目荣华动亦不动,心下却道:如此要密,其怎得知?莫非弄无悯露了破绽?稍顿,反是自驳:吾多皎察,尚为其蒙蔽多时,桥玄英怎得可知?即便青丘,亦难有此等本领!转念再思,又见桥玄英面上伤情,心下反紧,推转几回,倒是算得个大概。
桥玄英见目荣华面无五情,不动不应,暗道:楼主人怎得不见半分惊诧?稍一怔楞,陡地抬声:“楼主人曾言,弄宫主将尔囚于此地,莫非......其鬓戟牙锯面目,楼主人早有所知?“
目荣华轻哼一声,闻声抬眉:“玄英此言,可是怪罪?”
“玄英......不敢。”桥玄英心下憋闷,虽知事关天机,即便目荣华早言,其亦难回天,然心下总是难耐,唯唯拱手之际,轻声接道:“楼主人,知日宫主已然下聘,欲同无忧小姐结缡;酬许早定,想是不日迎娶......”
一言未落,桥玄英偷眼细观,见目荣华抬臂出水,颤颤指点,三五回后,反是轻笑,愈到后来,吃吃不迭,收掌捧腹。
“肩山左右,终成一家!”目荣华笑中带泪,沉声喃喃,“无怪其言,十日之后,万事俱休。无忧知吾为弄无悯所困,自言尚有大谋,现下看来,结缡之事,果是大谋!”
桥玄英知其心苦,见此情状,不敢多言只字,心下自责尤甚,憋闷之感,不减反增。
二人俱默,各自思量,约莫半柱香后,方闻目荣华长叹口气,轻声缓道:“玄英,可是弄无悯自将实情告于青丘?”言罢,徐徐转身背对,未得桥玄英答应,便又径自接道:“世人不知底细,恐是奔走相告,无不欢庆——仙尊姻娇,怎不佳话?孰可料得,此一脱流俗之仙葩,却是明甘言而暗阴诡之辈,口蜜腹剑,机关算尽。“
话音方落,桥玄英已是疾步上前,两掌一握牢杆,定定瞧那落拓背影,轻声应道:“玄英同门主,俱是为其暗害。吾这一目,因其而失。”稍顿,桥玄英已是将昨夜之事,和盘托出。
待其言罢,目荣华身子未动,心下却是暗暗计较:见玄英携了行裹在此,莫非青丘亦于牢外候着,待吾脱此牢狱,其二人便当远走?若真如此,现下吾之掌上,竟连半颗棋子亦是不存,如何再同弄无悯博弈?思及此处,闻桥玄英沉声疾道:“玄英多得楼主人教诲提点,时至今日,莫敢忘怀。今日便当为楼主人解困,以报厚德!”
”且住!“目荣华闻那牢杆松动之声,立时喝道:”玄英之心,吾领受便是。“话音未落,目荣华稍一摆手,轻声笑道:”既知弄无悯面目,玄英当知,吾为何不离此地。“
桥玄英肩头一颤,思忖半晌,沉声试探:“莫非......楼主人同门主一般情状,亦是为毒物所苦?这便安于此处阴暗,不敢擅离半步?”
目荣华不由苦笑:“情之蛊,当为毒之最毒!”
桥玄英这方念起无忧,立时接道:“这便是了,玄英尚念着,无忧小姐可是知晓知日宫主面目?“
“其怎会知?若非弄无悯自言,汝等岂敢猜度这般如兰贵介,谈笑眨眉,轻取百千性命?想弄无悯定是信口,网罗罪名,加诸吾身,其自为正道良善,吾总是恶贯满盈!“
“若......若是如此,吾等尚需急策,将无忧小姐带离水火方是。”
目荣华长纳口气,沉声缓道:“弄无悯既敢直告青丘实情,便是笃定,即便青丘放言,亦无人采信;其于天下,已是单掌遮天,一指蔽日,自恃无恐。“
“这......”桥玄英支吾其词,心下却知,目荣华所言,确是凿凿。
“无忧尤甚。岂会听取片语,便弃了豹尾游、凤蜡酬,随吾等遁离?”目荣华冷笑一声,轻声嘲道。
“如此......”桥玄英一怔,两掌未收,顿了半刻,便又使力牢杆,口内喃喃:“若是如此,玄英至少需得将楼主人救出,无忧小姐之事,尚余些时日。”
目荣华陡地回身,怒目虎视,颤声厉道:“玄英仍是不解?若吾擅离,无忧性命危矣!吾若独生,倒不若长乖于此,也算保得无忧一时无虞。”
桥玄英闻声,不由撤了两掌,后退两步,已是解意。
目荣华徐徐垂了眉目,神气颓丧,隔了半晌,方一字一顿道:“玄英且去。青丘既有去意,汝便同往;吾当停于此地,后日之事,定于天,承于命。”
桥玄英亦是黯了面色,缓将肩头行裹一松,轻声自语:“玄英若是这般唯以自全为要义,岂非不及犬马。”稍顿,一扫那行裹,径自接道:“此物,原是玄英备了给楼主人,内有薄资、衣物若干,想着楼主人尚可安身一处,呆个三五辰光,未曾料得......”
目荣华闻声,面上竟是一紧,口唇微开,立时又阖,心下酸苦,竟不知心内所谋,当不当用。
“其如此待我,吾若令其涉险,却不知......”转念再思,念着当下情势,恐是唯此一计,尚堪施为。
“楼主人?”桥玄英见目荣华失神甚久,心下难安,轻声唤道。
“不知,青丘门主之毒,有无性命之忧?”
一言既出,桥玄英愁容弥甚。
“尚不知情。”
目荣华短叹二三,终是阖目,沉声应道:“玄英莫要在此多留,立时携青丘远走,若可得一处安顿,待吾脱身......”稍顿,又再接道:“若幸甚得脱,吾自当以无窍丝寻得玄英所在。”
桥玄英初时未解深意,隔了半刻,闻目荣华轻声:“若可反败为胜,自当同弄无悯一一计较;唯盼那回旆毒性不深,吾当讨得解药,助玄英一臂!”
桥玄英这方明了,虾腰施揖,口内絮絮:“玄英何德!玄英何德!”
“莫要如此。”目荣华稍一摆手,朝桥玄英一笑,抿了口唇,又再收了眼风,两目一空,尤见凛然肃杀之气。
桥玄英见状,更是唯唯,足根离地,脚踝却是转又未转,踌躇一刻,反是定心,脚掌俱紧,沉沉纳一口气,又再近前,离那水牢弥近。
目荣华早有所查,面庞不动,轻声询道:“怎还不走?”
“楼主人如斯,玄英岂可独善?”桥玄英又再拱手,“闻楼主人之言,可是已有长策?”
目荣华轻哼一声,半晌方道:“无需赘言,玄英早知金乌丹奇效,是也不是?”
桥玄英闻声大惊,却不知目荣华此时提及金乌丹,究竟是何因由。
“弄无悯之所以禁吾于此,恐因其知吾已得金乌丹所在,然其迟迟未取吾性命,怕是亦想着留吾生机,以备后用。”
“知日宫主如此算计,先以无忧小姐要挟楼主人,又欲存楼主人性命反治无忧小姐不成?”
“怎不使得?”目荣华轻笑,“这般,自是捉了吾同无忧二人痛处,一石二鸟。”
“那......楼主人确是知晓金乌丹......所在?”
“玄英还是不知为妙。”
桥玄英更见焦灼,两掌一对,轻声询道:“楼主人可是欲寻时机,巧取金乌丹,若得神力,便可同知日宫主一争高下?”
“若论时机,”目荣华两目微眯,“还有何时堪比今时?左右结缡,弄无悯正是志得意满;乐极生悲,必在此刻!”
桥玄英闻目荣华切齿,这方知晓其意。
“想来,玄英此番来救,倒显多此一举。”
“玄英心意,吾深感激。”
桥玄英收了下颌,心下不由计较:怕是楼主人此番,当拼死以求转机。若是如此,岂非正是玄英效命之时?且其言及,若可夺得此丹,门主性命,便无所忧!若趁其不备,幸得金丹,到时门主楼主、无忧小姐,乃至苍生,皆可得安!思及此处,桥玄英稍一后退,沉声缓道:“玄英,请命!”
目荣华陡然作色,扬臂之间,水珠四溅。
“桥玄英!汝何德何能,怎就这般不通人情?既已令汝随青丘离城,这便即时归去,莫多赘言!”
桥玄英闻声,跪地无声。
“玄英一生无闻,逢此际会,岂可轻纵?若一举成功,必得驰声!”
目荣华立时浅笑,轻声点道:“想是玄英忧心青丘伤情,若可得丹,自当同弄无悯讨回旆解药,即便此毒无伤性命,若可助青丘复容,亦是大善。”
桥玄英面现讪讪,唯唯应道:“楼主人性命,亦在玄英心上。”
“当真?”
“无虚!”
目荣华静默半刻,陡地抬掌,便见一物,直入桥玄英胸怀。
“此乃丹鱼丸,助尔信步水下。玄英曾得入知日宫,其内情状,自是比吾了然。如此,胜算颇大!”
桥玄英接了那物,闻目荣华沉声接道:“知日,肥遗江底!”
日上三竿。青丘府邸。
青丘面上火灼之伤,较之前日,更为深重;其以丝帛遮面,遍寻府内,未得桥玄英踪迹。
“一言未留,这是自往何处?”青丘心下暗道,怅然有失。
五个时辰后。
青丘眼风一扫桌边行裹,又再抬眉,环视四下:暗室寂寂,尤见凄冷。
青丘长叹,静倚木椅,抬指稍近面庞,便得剜心之痛。青丘反是浅笑,戚戚自语:“言虽凿凿,然吾现下情状如斯,其怎甘心?”
“自古而然,不但此人矣。”
一言即落,已是涕下,哑声呼嚎,身子动亦不动,定如数九僵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