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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无忧未回敛光居,却仍是呆在杯水殿上。她于正堂、偏堂、内院、后园,处处停留,心中念着与青姬夫人相处时光,不觉心中又添叹惋。夜里,无忧入了卧房,到得榻前,依希想起那日自己蜕皮化形,得青姬夫人悉心照料,两人就是于此相认,终得团圆;后于风动庐为恶人所害,被弄无悯救回后,亦是在此,得青姬夫人乘风、承筋二鳞,方得御水之能。
思绪渐乱,无忧抬手取下发上龙簪,捧在手心细细摩挲,眼前浮现弄无悯一张淡然面孔,不见喜悲;无忧一笑,抚摸簪身,却仍可感知弄无悯手掌温热。无忧将那龙簪缓缓贴于面上,阖目,良久,陡感此举可笑,自嘲一哼,摇摇头便合衣躺下。
“娘亲......”无忧轻唤。
少顷,她指尖似是触上一物。无忧心中有疑,连忙起身,细细一观,方见那玉枕之下,露着一角。无忧忙将其翻开,惊见枕下一纸信笺,这便默念起来:
“无忧我儿,娘亲即殁,不欲吊伤。相处日短,舐犊情长。金鞋囚亲,绵里藏针。爱憎交织,难解难分。吾命终之,尔怨息之。纲常毋悖,陌路待之。”
无忧手捏信笺一角,泪水又再翻涌。
“青......娘亲,事到如今,您却仍为卸甲打算。”无忧轻叹,手背轻擦泪眼,心中暗道:苍文曾提及,您得金鞋而出,便于扈间镇滥杀,想来,您那时早对卸甲生疑,只是实难面对,这便恣意纵行,力求解脱。
念及于此,无忧接读:“金鞋之事,为娘早疑,然从不敢与卸甲有半点关连猜想。现得尔是真言,思及扈间种种,为娘即便不愿,已是不能。原想长留知日宫,伴儿百年;怎奈心有不甘,怒极苦极,实难自处。唯自裁方可脱此浊世,了此痛楚。娘亲不在,望儿自存自保,自珍自强。若心有二志,便依妆台锦盒内彩珠,往南渊极处寻明组邑落。此部落皆为海族,其首名唤‘玉唾’,乃为吾姊,亦是你之姨母。若你持珠相见,她必护你周全。”
“娘亲......”无忧泪眼又再朦胧,抽噎道:“即便此时,你仍为我寻得后路!”
“无忧我儿,得尔绕膝,死无遗恨。”无忧念至信笺尾处,悲从中来,双臂环身,失声痛哭。
丑时将至,无忧这方自榻边转醒,抚上面颊,感仍有泪痕。无忧心道:恐是悲伤侵志,倦及入眠。她轻扶榻柱,起身往妆台而去,见上有一盒,檀木雕花,上嵌金玉。无忧开了盒盖,见里面多是珠花首饰,惟一红色锦囊,这便伸手捉起,向内一探,乃现一珠,圆润饱满,几有荔枝大小,却非单色,乃有青白朱玄四色,相映成趣,煞是奇妙。
“留着此物,或有他用。”无忧暗道,这便将彩珠收归锦囊,又将锦囊塞进怀中。
无忧念着青姬夫人善处,自感再难入睡,这便起身,理了些青姬夫人所爱物件,以便天亮下山为其祭奠。
丑寅交接之时,无忧便理了包袱,换下一身橙色宫服,又再留书赤武,恳其携亲导师弟廿人于卯时麻市街口等待,而后共往寻一处宝地,为青姬夫人立衣冠冢。
驭气一刻,无忧便至麻市街上,此时四下漆黑,街上并无一人。无忧轻身飞纵,七转八弯,时时留神,确定并无人暗处尾随,这方入了一高门大院——这处,正是目荣华府邸。
刚刚落地,府中岗哨便已觉察,五六人马飞身而至,单手持灯,将无忧团团围住。
“深夜探院,何方神圣?”
无忧嘴角一勾,正待启唇,忽听得不远处有人笑道:“无忧姑娘驾临,有失远迎。”无忧抬眼,笑意更深:“白兄。”
此人正是白鸩。
白鸩一抬手,退了院中手下,又再挑灯,将无忧引至内堂。
入得堂中,无忧见房中烛火大亮,榻上一人,双目紧闭,面色黯淡。
“目荣华。”无忧轻唤。
目荣华睡得本浅,听得无忧呼唤,一个挺身便自榻上翻起,急道:“无忧,无忧,可是你来了?”
无忧赶忙迎上,紧握目荣华两手,侧身坐于榻边,柔道:“苦了你了。”边说着,边腾出一手,轻轻抚在目荣华目上,见目荣华身子轻颤,无忧慌道:“可是手重,碰疼了你?”
目荣华微微摇头,笑道:“外伤早愈,毒性已解,可惜瞳人尽碎,现如今即便清风拂面,亦是痛楚。”
无忧想着这么多日,目荣华尽受折磨,又见其面上倔强神色,更是疼惜,展臂向前,环住目荣华脖颈:“若非有你,我如何平安度过百年岁月?”
目荣华不语,反手扣在无忧背上,稍加力道,将无忧更往怀里收了收。
白鸩立于一旁,侧目叹口气,戏谑道:“无忧姑娘,你既前来,定非仅作探看。此番儿女情长,可否留待主人双目愈合之后?”
无忧闻言,这方松了目荣华,揩去眼角泪滴,笑道:“白兄实在机敏过人。”话毕,便抬手取下发间珠钗。白鸩稍上前,见无忧稍稍摆弄那钗头珍珠,其上暗格陡开,珠内正有一丸,身呈玉色,华彩不群。
“咀嚼服下,或稍有痛痒,而后瞳人复生。”无忧将丹丸递至目荣华唇边,见其张口吞下,便又起身,往一旁桌边布了盏水,又再侍候目荣华饮下。
不过半刻,目荣华双睑已开。白鸩忙上前,“主人,可有好转?”边说,边将手掌凑至目荣华眼前,来回晃了数回。
目荣华眉头稍皱,单手将白鸩手臂驳开,又侧头,见无忧俏立一旁,满眼期待。
“无忧美人儿,这丹丸甚是神奇!”
无忧闻言,心中大喜,上前急道:“虽瞳人新生,然五日内仍需卧床闭目,不可空耗,不可滥用。”
目荣华头如捣蒜,阖目道:“白鸩,我这屋中烛火甚亮,那蜡钱可是你出?”还未待白鸩回应,目荣华又道:“这近一月,难不成火烛日夜长明?我一个瞎子屋中点这般灯火作甚?”
白鸩嘴角一撇,低声应道:“那日自血阁回返,是你一直念叨,命属下点亮烛火,日夜不熄,以待无忧姑娘前来。亮极则可稍慰其情,长明则可稍宽其心。”
目荣华突地睁眼,抬手指着白鸩,空点几下,却不言语。
无忧见状,喝道:“闭目!”
目荣华忙阖了眼,正欲启唇,又听无忧再道:“闭口!”他只得一咬下唇,而后嘴唇一撅,满是孩子怒气。
白鸩吃吃笑着,少顷,方正色道:“无忧姑娘果决慧敏,若非你于血阁暗示,我恐难得这般妙计。”
无忧淡笑:“白兄玲珑心窍,一点即透。若非白兄途中拦截,恐难如愿。”
白鸩抱拳,应道:“原本不易得手,若非无忧姑娘佯装昏迷,乱其心神,怎会如此轻巧顺利?”
目荣华听二人一来一往,尽是褒赞,思及其言,怒道:“如此大事,白鸩你竟未报?”
白鸩作揖应道:“不欲令主人心忧。”
“现细细说来。”目荣华冷道。
白鸩看一眼无忧,见其移开眼光,这便叹口气,应道:“那日血阁之中,无忧姑娘借探问她那开题师兄之机,暗中传信,于我掌心暗写两字,一字为杀,一字为目,属下当时见无忧姑娘凝视那知日宫弟子许久,心中便已明了。之后待卸甲携主人离开,便暗自寻到谢杀,夺其命,断其螯。而后假扮谢杀,以同样招式盲了那知日宫弟子一双眼睛。”
目荣华闻言,心中已在暗暗计较,少顷,抬眼向着无忧,缓道:“这般不欲令弄无悯知悉你我关联?”
无忧心知目荣华解其心思,娇道:“此话怎讲?我只是对宫......对弄无悯不甚信任。若直接求问解药,还要多方计较编排,又需提防解药非真。若是苍文同样盲了,弄无悯定不遗余力。”
目荣华不语,心中却道:知日宫以悲悯传世,弄无悯怎会无事生非,以假药诓骗?恐你不过意图隐藏我们关连。在那血阁,你便将我推与卸甲,你宁愿旁人猜测你与愚城瓜葛重重,却不欲令弄无悯得知你有我万斛楼撑腰。
目荣华心中隐痛,听无忧顾左右而言他:“白兄,确认谢杀已死?”
白鸩应道:“一掌穿心,鸩毒过身,绝无活口。且之后就地掩埋,无人知晓。”
无忧笑道:“白兄做事,滴水不漏,无忧佩服。”
“目荣华,恐要烦劳楼中属下,散出消息,说金乌丹所在已为谢杀所知。再时不时露些行踪,将众妖视线自知日宫稍移些许。”
目荣华颔首稍应,却不言语。
无忧见状,再近榻边,轻道:“目荣华,你可是又生了我的气?”
目荣华抚上无忧肩头,眉头仍是未展,正欲启唇,却见无忧发上还有一赤色簪子,煞是奇特,抬手将之取下,这方见其上乃为一龙,目荣华将其举至无忧眼前,颔首示意。
无忧亦是点点头,应道:“青姬夫人已殁。”
目荣华心中一震,沉吟半晌,方道:“可是你......”
无忧薄怒:“做得,说不得;说得,听不得。”言毕,眉头一挑,瞥了白鸩一眼。白鸩登时会意,朝目荣华深施一揖,便退出内室。
无忧见状,方缓将杯水殿之事道来。
目荣华听了前因后果,将龙簪又轻簪于无忧发间,轻道:“一举数得,实是妙哉。”
无忧将手心搭在目荣华面上,将他两眼阖上,柔声轻唤其名数声。
“既解了亲缘之忧,又疏了愚城之困。之后,若还有言辞不利于你,便可推至那愚城尔是身上,这下,你是进退随心,一时无虞。”目荣华面有笑意。
“你为何不怪我枉送青姬夫人性命?”
目荣华收了笑,叹气道:“事已至此,你心中所遭磨折,我岂可不知?双目得复,启眼即见你两眼红肿,面色憔悴,我怎好硬起心肠多添疚愧?”
“只是,你如何料得那尔是知晓扈间镇内情?”目荣华不禁好奇。
“弄无悯曾告知,尔是以金线缚妾鸟花,限青姬夫人行动。那金线法力甚高,连青姬夫人亦不得脱身。尔是功法你也见识,虽是高超,然未臻化境,如此,你想到底何人施术金线?”
“必是卸甲无疑。”目荣华应道。
“尔是擅将青姬夫人送至知日宫,若卸甲不是心中有数,何以平静若斯,既未责怨尔是,与其纠缠陌路,又未思量营救,以求阖家团圆?他曾言及,青姬夫人入宫,看似囚困,实为保全。想来,送与知日宫跟送与扈间休家,不过同一招数,连用二次罢了。”无忧少顿,“尔是心若明镜,加之与卸甲相处日久,其中关连,她自可思量明白。即便她不知内情,仅以此计助我搅扰视听,亦是不差。”
言罢,无忧又再默默,手掌自目荣华双眼缓缓下移,拂过鼻梁,嘴唇,下巴,这方收了手,叹口气,轻道:“娘亲不在知日宫中。”
目荣华也不多问,两人静默少倾,无忧突闻目荣华轻道:“所以,这龙簪是弄无悯做了给你?”
无忧不答,起身道:“你且好生休养。五日之后,一切如常。”
“此物,好好留着。”目荣华拉住无忧手臂,将那嶀琈鱼轻放其掌内,“嶀琈彩光一现,千里万里我仍前往相见。”
无忧攥紧那玉鱼,“目荣华,五日后,需得还我一双悬珠妙目,你可应下?”
目荣华捏了捏无忧手腕,终是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