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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归去来
若有人一生长达五千年之久,那么那一天的情景在他的心底,一定深刻得如同刀痕。
那一天,仙人傲立东极,长剑指天,金色的流光从仙剑所指的方向迸射开来,如同巨大的焰火。火星拖着淡金色的尾迹从高天上缓缓飘散,七道光柱,塔一般笼罩着东极的天空。
大地在仙人脚下渐渐隆起,平日里温和的东方平原,突然有了岩石的陡峭与狰狞,变化着形体,伴着怒雷般的轰鸣,一点一点崛起成一座巍峨山峦。
那山峦与天齐高,挡住了山那边的云霞,却不增阻挡太阳的光线,历来无人参透其中的因由,却知,那是仙尊为人间而设的守护,自然坚韧而又温柔。
后人再也没见过那位仙人,而那座山,后人称它为“东极”。
据传,东山之巅有一座死去的古城,那是仙人最后的眷恋……
西南有山,其名昆仑,千里横绝,临接霄汉。昆仑之山,其势连绵。
昆仑山脉雄奇曲折,一步一洞天,山中百步九折,胜景无限。偌大的昆仑,倘若用脚步丈量,纵使以仙人那样无尽的寿命,也无法看透。
深涧中,一位化石般的老者悠悠睁开的双眼。他眼中有些许浊色,在对上高天中的莽苍后,终于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他缓缓站起身,一身深色道袍随之从灰白的岩石上艰难剥离,随着灰尘轻轻扬起,老者身上开始散发出浅浅的白光。那白光起初只是一丝,不多时,就形成了一圈乳白的光晕,向外猛地推去。
那些因久坐而在老者身上逐渐积淀、板结的灰白尘土上,传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下一刻,一圈半圆的光弧荡开,尘土四散而去,中间的老者握住膝上的佩剑,道袍下摆随着气浪扬起,居然一尘不染。
“你的悲欢,你的洒脱,我终究不明白……”
“既然东极阵破已成必然,那么老夫昆虚,便如约到这人世走一遭,又何妨?”
老者将剑负在身后,只听一声金石铿然,一柄毫无花巧的剑便从鞘中飞出,老者轻轻一跃,落在剑上。
“你这混账小子……”
那一声远去,却是叹息。
西有瑶池,青莲接天,碧波下,红鲤戏红莲。凡间此时残荷不存,瑶池海里却宛若初夏。
论及西极瑶池,大多数人想到的第一个形容,应是神秘。
瑶池并不是一个修仙的门派,却被冠以仙宗之名。千百年间,瑶池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还得上溯约三百年,武王建立大周时,瑶池中飞出了一只青鸾,助武王大业。
青鸾是荒古留存下的为数不多的神,为五凤之一,亦是凡俗眼中象征幸福的神鸟。
今日瑶池起风,清莲波起,一只通体翠绿的小鸟从那端飞来,发出清脆的鸣啼,最后落在一人的指尖。
水中央的少女喂喂仰起脸,青碧色的衣裙随着水波,一圈圈荡漾开去,她玲珑精致的脸颊上,泛起了一丝笑意。她将指尖上的小鸟举到眼前,笑道:“无妨,这天下,既生劫数,必有应劫之人。东极阵破又如何,我等苦守了上千年等来的终结,岂能轻易让他人得手……”
小翠鸟突然焦躁地扑腾起来,连鸣声也显得有些急促。
少女认真地听着,脸上淡淡的笑意却一寸寸地敛起,最后竟有了一丝怒意。
“造化果真是折腾人的东西,东极外,怎么可能还会有那个混账的气息!”
她一手撑在碧波上,平静的瑶池海忽然掀起了一圈巨浪。巨浪的中央,那个少女阴沉地笑了:
“仙帝陛下,我青鸾倒要看看,你是在搞什么鬼!”
极北之地,终年积雪,狂风卷着纯白的花影,纷乱了天地,掩住了宛若化去的天神雪山。
雪山之巅有一座冰雪宫殿,空旷宫殿中,唯一的事物,便是尽头的冰雪王座,以及王座上的一抹朱红。
若是再近一些便能看到,那抹朱红色,在无风的宫殿里,竟猎猎鼓动起来,宛若怒放的杜鹃,泣血般的色彩,拥着一个绝美的女子。
无人知晓,炽烈的凤凰,为何要独自生活在这荒无人烟的白色荒原上,就像无人知晓为何凤凰以善为生,八年前,却有火烧朝歌城的举动。
这一瞬,忽然心有所感,凤凰睁开的双眼,绚丽的银瞳穿透了漫天飞雪,看向东极的方向。
天色灰白,那是大雪无穷无尽的地方,因无力承载,而舍去色彩的模样。
“仙如何,神如何,天命之劫下,何人可曾奈何?”
“为何宣乾你,这么多年,依旧没有看透……”
艳红的广袖下,女子伸出了纤细而又苍白的手,宫殿外飞来一片鹅毛般的雪花,落在她掌心,竟化成了一团没有温度的火。
“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只应叹‘故人故情怀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见’……”
东极山巅有一座古城,这与传说倒是没有多大出入。古城中了无人声,却有一户户紧挨着的房屋,屋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甚至晾绳上挂着的衣物,还有些湿润。古城仿佛一幅定格的画卷,被强大的造化之力活灵活现地展开在人的面前,只是若真去体会,感受最多的绝不是赞叹,而是恐惧。
这座空旷的古城,更像是一座鬼城。
古城东侧有一座高出的祭台,祭台上有七方剑座,座身上镂刻着古朴的铭文,慧、明、寒、空、念、渊、邪,正是东君七剑的名字。其中五方剑座上散发着金色的光晕,相应的剑悬浮其上,另两方剑座,空、渊上却空无一物。只是这两方剑座却有细微的不同。
空剑座上,金色的光晕并不比其它五方弱多少,而渊剑座上的金色不知何时已褪去,只留下青铜的原色。
祭台前盘坐着一位老者,膝上放着一柄剑,正是帝空。
老者周身飘舞着金色的光雨,看着灵气尽失的渊剑座一阵失神。
“我东君一脉,不为自己而修,不为苍生而修,只为七剑。只要七剑完好,东极剑阵便不破,这就是当年仙尊所设的阵法最强大之处。”
“只是……按理说,帝渊的能力是吸收,理应最不该失去灵气才对……”
老者皱着眉,将枯槁却有力的手抬起,轻轻按在渊剑座上,闭目细思。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放下手,眉头上的皱纹却更深了一层。
“而今七剑有缺,整个东极仙尊当年残留的仙气都在灌向这个缺口,吾之一脉修行所得,与消耗速度相比,简直杯水车薪,这渊剑阵……莫非是羽儿九尾妖狐的掠夺天赋与渊剑阵的特性相结合的结果……”
老者蓦然睁开双眼,目光如电,看向西北方——那是朝歌的方向。
“若果真如此,仙尊的仙气怕是通过这个缺口,被羽儿吸收了去。这个结果倒是比白白消耗好了许多……”
老者想起殷羽,凌厉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他的手离开渊剑座,依次滑过念、空、寒、明、慧,又想起了不知埋葬了多少年的记忆。
“叫姑奶奶‘小狐狸’?人类小子,你可果真天真无邪。”
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披散着一头雪发,阔耳上的茸毛轻轻颤动着,艳红的眼瞳里异彩连连,配上她满脸笑容,愈发显得媚意。她白裙翻飞,裙下九条纯白的狐尾稍端勾起,坐在老松树最高的枝桠上,对他一勾手:
“姑奶奶的岁数,让你祖爷爷来,都得喊老祖宗。你倒是胆子不小。”
那时年轻的东君顿时变了脸色,抽出帝空指向那位女子,怒喝道:“妖孽!”
“哎呀呀,人类,你大概不明白吧,‘妖孽’这个词对于我们妖族,可是溢美之词呢。”
女子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道:“人类,若是你愿意以承诺交换,本妖孽可以随便实现你一个愿望哦。”
年轻的东君气得浑身发抖,听了这话,更是掉头就走。
“人类小子,本妖孽这句话,会一直有效。”女子笑容不改,对着他的背影喊道:“记住,姑奶奶的名字,殷渺。”
“我何须你这妖孽助力!”
然而,他最终欠下了女子一个承诺。
他犹记得那日,浊浪滔天,轰鸣在山峡中。山洪犹如发了疯的野兽,扑向山谷间的几户人家。
面对自然的伟力,年轻的东君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这种情况下,纵使他一人一剑能笑傲天涯,又有何用?人的一生太过短暂,能在烘炉般的人世保全自己,往往已是万幸了。
他脚踩着帝空,脸色惨白,指尖陷入掌心,印出一道道月牙形的血痕。
这时殷渺出现在他的身后,面色冷然,说道:“厉王大兴土木建造宫殿,江河上游十里荒芜,树木被采伐一空,自然无法阻挡山洪。好在,厉王将死。”
说到这里,她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厉色,眼中杀意一闪而过。“这样倒好,至少他的太子姬静,没有如他一般,猪狗不如的心肺。”
殷渺不待他说什么,突然双手捏诀,向前狠狠一推。只见她红眸中迸射出了前所未有的亮色,艳红的光,竟将山峡染红。随着她的一推,污浊的浪潮忽然间向碰上了一道无形的壁障,伴着“轰——”一声巨响,整个山谷都震颤了起来。
殷渺蹙起眉,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然而她手上捏的决却没有半丝松动,对他厉喝道:“人类小子,你发什么呆!”
他猛然惊醒,御剑飞驰而下,看见小山村里人们惊恐甚至绝望的眼神,咬牙抓起其中最年轻的两个。
殷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人类小子,乾位十里外有一处山谷,山洪顺着艮位往下走,会汇入一片湖泊,经过分流,水势会减小不少,不会影响到那里,也不会妨碍到下游人的生计。你若快一点,或许能多救几人。”
他心里千般复杂,此时却毫不犹豫地朝着殷渺指的方向御剑赶去。
依稀殷渺在他身后森然一笑:“十里山林尽毁,姬胡,老娘饶不了你……”
十日后,厉王暴毙,他很清楚,这是殷渺下的杀手。只是他心里的复杂无论如何也无法挥去。
帝王不顾生民死活,一只九尾妖狐却救了那些无辜的人,哪怕殷渺并不在意这种事,哪怕她心里,杀厉王只为了报十里山林尽毁之仇,他终究欠下了她一个承诺。
人一生短短百年,他本以为,这个承诺会一直伴着他到归墟之后,却不想,十年前,却收到了殷渺的传信。
对人间帝王最不屑的她,居然嫁给了厉王之孙,幽王姬宫涅,母仪天下。而她,最终竟也为了这个选择,灰飞烟灭。
他在南夷之地找到了那个半人半妖的孩子,并把他抚养大,发现他对东君七剑异于常人的亲和力后,居然鬼使神差地将这半人半妖的孩子作为下一代东君培养……
老者暗叹了一声,对着五方剑座上悬停的剑挥挥手,五柄剑似乎有灵性般散发出柔和的金辉。
“去吧,去吧,今日我已无法幸免,却不能让你们也落入来人之手。”
五柄剑发出了声悲鸣声,金光突然暴涨,流光一般向西北的方向射去。
倘若不使殷羽继承东君七剑,这七剑阵或许还能维持上千年,只是思及此事时,他却没有半点后悔。
人一旦年老,就会开始相信天意。
他看着膝上的帝空,眸光一点一点地冷下来,喃喃自语道:“五千年前,千羽仙尊立下东极壁障,应是魂飞魄散了才对……今日东极外却出现了同源的气息……老夫倒是不明白,昔日千羽仙尊孤家寡人,普天之下,能与他同源的气息,还能有谁?”
“好在,神剑有灵,不承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