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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唐帝京外接壤一片绵延十里的树林,清晨鸟语蝉鸣,浅雾已褪,一队浩荡的仪仗正在缓慢前行。仪仗中被牢牢护住的高大辇车由十匹纯种马拉着,顶上垂落的九重金纱微微浮动,金纱后竹帘隐隐约约。
风铃叮咚似泉响,宫素闭目坐在辇中,面纱敛去倾国容颜,静听一旁侍女道:“因太清被关,三人大战。如昼姑娘重伤,无妄公子与夜佛陀各自受了对方最强一击,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无妄公子率先撤走,又因夜佛陀放走太清,玄罗殿主也撤回弟子,并赐夜佛陀十八层地狱刑罚,夺去公子之位,只等下次四宗大会才有资格重新争夺。”
“但我听说,玄罗鬼殿中有匹黑马,对公子之位志在必得。夜佛陀受了十八层地狱刑罚,几近半废,想要在几个月之内恢复,恐怕是天方夜谭。青上仙宫果真了得,一个太清就解了围困之危。”
宫素眉目祥和,无悲无喜道:“情乃乱谋之物。”
“正是。那主人的意思,是否让如昼姑娘回京?”
宫素微微蹙眉。侍女不解,以为她不愿放弃仙宫,正要开口,却见她睁开双眼,右手从袖中伸出。张开一看,手里那只活在透明琉璃球中的虫子突然暴躁起来,上蹿下跳,不得安生。
很快,它朝前狠狠一冲,撞在琉璃壁上,落下后一动不动,死了。
侍女讶异地盯着琉璃球,惋惜道:“子母蛊两虫连心,子蛊死,母蛊也绝不独活。看来师妹她已经……”
宫素叹息,左手柔软而轻缓地覆上琉璃球,双掌一合,掌心自生翠绿的幽芒,将琉璃化为乌有。
她做完这一切,静静道:“丹氏女回了太学宫。也好,让如昼回来。青上仙宫气数未尽,人不在那里,其他目的都不重要。”
“是。”侍女应声。
须臾后辇车骤停,驭车人在帘外恭敬地请示:“贵妃,禁门到了。”
左右两名手持拂尘的侍女一人拢起纱帘,另一人率先落地,将手伸在半空。宫素搭在这人手上下了辇车,漫步进入九重宫门。
她行走在特意铺开直通天阙的地毯上,身后重重裙裾逶迤而去,因摇曳的纤细腰肢而辗转曼妙。日光映射,宫城禁卫只觉她头顶有粼粼神华,并不在于面纱遮挡的容色,而在于她一身不可亵渎的高贵气度。
顿时所有人跪伏在地,齐声山呼:“恭迎素贵妃回宫!贵妃千岁千千岁!”
“免。”宫素目不斜视,直直看着前方巍峨的金色宫殿。身后跟随大批侍从,一路经过时,周遭寂静无声。
快要从大殿外的空庭步上丹陛,宫素忽然偏头,看向不远处的楼阁。楼上有人倚栏而立,龙章凤姿,头戴东珠九旒冠,一身贵气。
两人遥遥对望,倏尔宫素眉眼一弯,回头一步步踏上天阙。
随行的禁卫护送至此止步,退下时好奇地微微抬头,只见对面楼上那人正转身而去,蟒袍翻飞。
竟真的是——东宫太子李重晦!
他是特意来此等候素贵妃么?早听闻二人关系暧昧,但此时天阙中的龙椅上正坐着周唐皇帝,他们竟敢如此明目张胆!
金碧辉煌的宫殿缓缓敞开大门,迎面而来的阳光眩得周帝双目一眯。
宫素踏入殿中,坐在周帝身旁的凤座上,直言不讳道:“回来时,边境的情况我已听说了。不知陛下有什么计策?”
周帝伸手揉了揉发痛的眉心,道:“朕意欲命人率大军压境,再由太医令研制祛除疫症的药方,恩威并施,招降应当不难。只是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没一个能堪大任。当初提拔时,这些人都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如今还不一定要死,他们就退缩了。可见好听的话,真的也只是好听罢了。”
宫素见状,起身替他轻揉太阳穴。这个年过五十的男人惬意地闭上眼,却似笑非笑地道:“就比如太子,他十岁时,曾对朕说过一段话,朕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太子少师无意念了句‘称孤道寡悲白发,可曾悔生帝王家’,朕一时兴起,问太子皇家好不好?”
“他说:父亲大人,皇家不好。因为是天子,所以连人的感情也不能有了。一旦情不自禁偏爱了谁,就会被人唾骂,遗臭万年。天家没有感情,所以儿子不能得到父亲大人的偏爱,不能对父亲大人耍赖嬉戏,儿子觉得不好。”周帝意味深长地道,“彼时太子恨不能成日跟朕黏在一起,现在与朕多待一刻都是煎熬,还不如李仪亲近。也不知为了什么……”
宫素手一顿,很快她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周帝摇头,将她的手拉开,道:“人老了,是有些感慨。朕觉得好多了,你坐下,谈回正事,你怎么想?”
宫素道:“我的办法与陛下的计策一样。只是既然朝臣不肯领兵,那就只能找一个不会拒绝也不能拒绝的人委以重任。”
周帝笑了起来:“你是说太子?这倒不错。只是治疗疫症的药方……”
“太子与太子妃白嬛一同前往边境镇压。”
“太子妃金枝玉叶,又是白氏唯一的骄子,要是染上疫症,怎么得了?”
宫素点头道:“正因为她是白氏重现荣光的最后希望,一旦她出了事,白氏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白氏有玉人……”
周帝恍然大悟,抚掌大笑道:“过处药生尘。白玉可是神医,朕险些把他给忘了,还是你心思缜密。”
宫素微笑,沉默须臾,又道:“那个闯过九重禁门的丹氏女,回了太学宫。陛下不如先遣太学宫弟子探查边境详细,一来可试学子品行,二来也使太子与白玉更知道其中情况。”
周帝偏头,凝视宫素,严肃道:“你以为丹氏女重伤,一定会染上疫症而死?”
“不。”
宫素轻轻笑道:“我将前往边境,亲自出手,永绝后患。”
余姚,龙泉山上。
太学宫已经接到旨意,正在商讨合适的防范办法,以避免学子沾染上瘟疫。然而没什么结论。翌日,主动前往的三百多名学子已经准备好行李,自带了清水、食物与常见药材。
丹薄媚面色苍白,行走时双眉若有若无地拧着,显然在忍受痛苦。
庆忌走过她身边倒没注意,只觉得她比昨日更病歪歪的了,仿佛风一吹就要消失一样。但崔夫人自认知道得很清楚,她这是……这是纵欲过度啊!“我说,你……”
丹薄媚见他欲言又止很长时间,不解道:“怎么?”
“你,你们……昨夜我什么也没看见。真是想不到宁公子是这种人。”崔夫人憋红了脸,叹气道,“下次不要这么激烈,对身体不好。”
丹薄媚呆了一会儿,还是不太明白,只是看他大约很难以启齿的模样,于是善解人意地不再追问,茫然点头道:“哦。”
“只要你们不波及到我,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崔夫人信誓旦旦道。
丹薄媚盯着他,勉强点头,其实脑子已经混乱了。
去时太学宫学子都在一起,等到边境才要分成四人一队,各自探查瘟疫病因与乞活军的防御布置。
一路山高水长,这次他们不再步行,选择骑马。数十位先生在前领路,几百名学子排成整齐的长队,一路飞驰,气势如虹。嘚嘚的马蹄过处,烟尘四起。
百姓避在街道两旁,惊讶地望着他们出关。关外前行一百里左右是淮水,淮水两岸边境早已瘟疫肆虐,大大小小上百县镇已被乞活军占领,每一处都有人驻扎镇守。
现在这种时刻,只有外面的人想进来,断没有见过里面的人想出去。今日奇怪,非但有人急不可耐地冲出关门,还一去就是几百个。
一人同情道:“那是些什么人,急着要出去找死?”
“别胡说八道!那是太学宫的先生和新一届学子,想必是去解决叛乱和瘟疫的。他们每一届都要下山实练,越是危险的重任,越勇敢无畏。前几年西方不是蝗灾横行么?豺狼大批出深山吃人,衙门里没奈何。还是太学宫的学子舍生忘死,将豺狼逼回山中,想办法消灭了蝗灾。”
这人看看同伴,不解地冷笑:“前几年?前几年的学子现在都入朝为官了吧,怎么现在不见他们出来赈灾?”
“……”同伴哑口无言,沉默许久后,望着决然而去的学子们,摇头道,“人心易变啊,权力使人堕落。”
出了关门,苍茫的平原一望无际。众人策马奔腾,犹如脱缰,一同飞跃进云蒸霞蔚的黄昏夕阳里。
丹薄媚颠得五脏六腑都快碎了,但甫一触及崔夫人诡异的目光,她下意识只想强忍着。
“不要逞强,我知道你很难受……”崔夫人幽幽地策马靠近她,低声道。丹薄媚觉得头皮发麻,加快速度,生硬推开他,“你别看我。”
崔夫人又快速跟上,还是幽幽地道:“我只是——啊!”
“砰!”
“咚!嘶——”
一连串的骤响,所有人勒马停住,回头只见崔夫人与二皇子李仪人仰马翻,摔了个四脚朝天。由于李仪正面朝下,扑下去便磕出了鼻血。他也不起身,顿了顿,回头就是一拳砸过来。
崔夫人压在他背上,没受什么伤,眼疾手快一跃而起,躲开攻击道:“李仪兄,实在对不住。我一时没注意你突然停下,马就自己撞上去了……你瞧这畜生还流鼻血了,一报还一报,你绝对没吃亏,别生气啊。”
众人强忍笑意,“噗嗤”声还是此起彼伏。
丹薄媚失笑,一听也知道,他是故意说这样火上浇油的话。
李仪盯着崔夫人的马,冷着脸缓缓伸手擦了擦鼻血,怎么都觉得他那句“畜生”是指桑骂槐。
“你们,很好。”李仪剜了一眼崔夫人,阴森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丹薄媚、庆忌、王唯安三人。
王唯安原本毫不掩饰满脸笑意,对上李仪的目光后却渐渐沉下来。
他觉得今夜也许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