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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宗人府高墙之所,非等闲之辈可随意进出。
宗人令楚王与柔珂为忘年友交,又兼上元节刚过,各府衙开印,琐事甚多,皇帝暂时无暇顾及晟王不会来此探望,遂给她卖了个人情,许她半个时辰与晟王叙旧话别——历来造反事败的藩王宗亲虽尽量顾及了朝廷的颜面不会推至菜市口斩首,却也免不了赐死沦为亡魂。
柔珂自然不是只身一人前来,身旁还有棠辞。
楚王见这绯袍年轻人向自己拱手作揖道了声谢,多看了他几眼——面色难掩戚然凄恻,竟似比柔珂还难过几分,不由在心底里给他竖起个大拇指。楚王自是不信晟王会做出此等胆大包天之事,可事已至此,人证物证并获,还能如何脱身?历来成王败寇无可厚非,落到皇家里,这条准则怕还贯彻得深远些。
最是无情帝王家,并不是说书之人戏台之上的凭空揣测。
隆冬之日,宗人府里圈禁的多是犯了事的皇室宗亲,虽不至于一张石床一袭稻草一盏将灭未灭的油灯敷衍了事,可到底比不得锦衣玉食的府邸。
才步入庭院,一个手脚不便的老婢子端来一盆炭火,自二人身旁踱过——刺鼻熏目的味道扑面而来,直呛得柔珂两眼含泪。
推开房门,但见晟王手捧书卷坐于榻上,白面微须,剑眉星目,仍自穿着团龙袍,衬得他愈发挺拔清立,自有一股儒雅君子的风度。
“小柔珂?”晟王见了来人,面带喜色,放下书卷从榻上起身,捋了捋衣袍,好容易寻来两张不落灰尘的凳子,请她二人落座。
柔珂被劣等炭火呛得还未回过神来,咳了半晌后才笑道:“王叔竟还有闲心看书?”
晟王一听,笑了:“我待在这儿,除了看书还能作甚?”又看向坐在柔珂身旁总低着头的棠辞,问道,“可是我小柔珂的未来夫君?男子汉大丈夫,怎地羞答答的,连脸都不许人见的?”
越是这般平静无波好似即将来临的并非死亡的徐徐态度,越是使棠辞回想起十几年前常与她二人一块儿玩耍总替她背锅受责的晟王叔,棠辞年少意气,此情此景之下,又被炭火熏得老实,一时憋不住,淌了几滴眼泪,滑下来,滴在绯色的官袍之上,晕湿了一片阴影。
晟王慌了神,忙去支开窗户,开门唤了婢子,端走炭火盆——
婢子依言而做,待关门后,到底是清爽了些。
晟王抹了把冷汗,行至棠辞眼前,递了匹手巾,轻声道:“可莫要哭了,我打小便见不得人哭,男的女的都是如此,漂亮的人更甚——”
“王叔……”晟王怔了怔,望向柔珂,见她只安然坐着,方知这声叫唤出自棠辞,于是笑着应了声:“还未成亲娶妻,你倒猴急得很……”
“王叔……”棠辞的又一声轻唤截断了晟王的话头,他不禁温声应道:“哎,王叔在这儿。”
棠辞这个侄女婿的热情着实令晟王吃了一惊,蓦地被个小子投怀送抱,晟王彻底呆在了原地,待望向柔珂时,却见她不知几时悄悄起身往门外去了,却也不走,只站在檐下,影子经惨淡的日色一照,映在了窗纸上。
“王叔……”棠辞彻底哭红了眼眶,顺势跪倒在地,低声啜泣,一味自责,“是我无用,救不了你。”
秦延与她说,皇帝这招来得出其不意,满朝文武碍于皇帝自登基以来便未曾彻底放下戒心是以皆不敢挺身而出,一个个只恨不得自己皆是淳祐元年甄奇录异的新人,劝她在这紧要关头之下勿作出头鸟。
再者,证据确凿,要辩如何辩?要救又如何救?
晟王听得一头雾水,想了想,才向她道:“你有这个心已然很好,此事却与你毫无干系,你无需救我更无需对此心中有愧……”
“我是阿玥……”棠辞含泪低声道。
晟王脑子里白了一片,浑浑噩噩地几乎不及回味她口中所说的阿玥是何人,只立时蹲下身来,扳着她的双肩将她的脸自上而下地细细打量了番,犹自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你是阿玥?”
棠辞点头,因有柔珂在外看守,当下也只压低了声音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十二年前,上直卫军刘统领奉我母后之命亲率兵士护送我与太子弟弟、含山妹妹自掖门夺道而出,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逃奔到渡口,上船往云州偏远之地而去。岂知行至澜沧江处,突遇江匪,后又有追兵赶至,三拨人马混战,不知何人不慎点燃了船只,火光冲天之际轻易辨不清人的面目,刘统领当时已身披数疮,仍抢到船舱里来,提着我们三人的衣领,在烟火蔓延之前将我们扔进了水里。后来……”
“第二日,云州布政使遣人沿河打捞,毫无所获。第三日,寻到太子殿下与含山的尸体,你呢,你去了何处?”
棠辞惨然一笑:“许是命不该绝,我整个身子软绵绵地枕在一根浮木之上,顺着水流途遇一浅滩,浮木撞到了石头,使我停在了那处。醒来之后,却是空旷廖远的山间密林,人迹罕至。”
昔日个头小小总爱调皮闯祸的女孩经年未见,蓦地化作眼前这个白净异常漂亮精致的男儿,晟王看了她许久,眼睛里淌过心疼、遗憾、埋怨、自责……到了最后,只剩一腔安心平稳,他拍拍她的肩膀,微微笑道:“好,甚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的小阿玥果然不是福薄之人。”
能活着,便是好事。
即便,有时候,生不如死。
要知道,世间还有许多想生而不能生的人,世事总是这般造化弄人。
眼睛不自觉地瞥见她胸前的文官补子,冷汗霎时浸了满身,晟王不由颤声问道:“你为何……为何扮作男装?还与小柔珂……”
“王叔莫非猜不出来么?”棠辞又是一笑,脸上犹有泪痕,说话时呵出来的热气隔在二人之间,像一条跨越了十三年之久的鸿沟,“齐王弑兄夺位,不该杀?齐王妄图弑兄夺嫂,不该诛?齐王害死了我许多兄弟姐妹——如今,连你也要枉杀……”
“不是枉杀。”
棠辞倏地滞住了,她看着晟王的嘴唇轻轻翕动,声音温软,与儿时别无二致,却说出了令她始料未及的秘密:“兵甲器械是真的,龙袍虽不知是何人藏匿于我府上,但是,我确实有意谋反。”
“三年前称病不归,便已是在谋划此事。我早有此心,十二年前,正逢我年过十五出京之藩,哪知一别经年,天地乾坤却变了个模样,我竟连皇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皇兄那时待我那般好,他虽不善武功,可文治每每为大臣称道,我自小以他为榜样,他将富庶的徐州留给我作之藩之地,我一心一意地要在徐州与三司一道兢兢业业,使徐州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哪知我尚未到达徐州,便传来新帝登基年号更改的消息,齐王他……”晟王气得青筋暴露,忍了许久才憋着气道,“道貌岸然!败坏伦理纲常,还不能善待皇兄的遗孤,安宁那孩子都被折腾成了如今这番模样,叫我如何不怨不气?!”
“王叔……”棠辞又惊又悲。惊的是一向平和温善的晟王竟真有造反之心,悲的是棋下险招,当下却是几乎无路可走了。
晟王见她又掉了眼泪,持手巾为她擦拭,哀戚一笑:“我一个将死之人都不哭,你哭个什么?长得这么漂亮的孩子,该多笑笑才是。”他又叹了声气,抬手抚平了她紧皱的眉头,“我自认所谋之事天衣无缝,却低估了皇帝短短十数年间竟将偌大的国度皆牢牢地把控在他手中,指缝间都透不出一缕风。听王叔一句劝,齐王该杀,该诛,却并非你能办得到的……”
“我一个人自然办不到!”棠辞急道,“文有秦延助我,武有徐谦帮我,我亦不是酒囊饭袋之徒,莫非当真一点希望也无?”
晟王轻轻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子:“我还未说完,你急些什么?”他又看向她身上所着的官袍,点点头,“你这个年纪,能位居三品,已是不易。郡马一事应是柔珂那丫头出的主意罢?”
棠辞犹豫了下,点头。
“非长久之计。阿玥……”晟王慈爱一笑,“你母亲在碧云寺里捏着丝缕期盼,默默候了这十三年,不是想等到一具功败垂成后冷冰冰的尸体。你想令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棠辞顶嘴:“那王叔何尝不是?我母亲与你感情甚好,你也舍得令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晟王不轻不重地敲了她一记:“哪里学来的诡辩?我是你母亲的弟弟,弟弟还有许多个,不缺我这么一个,而你却是她如今唯一的孩子,你若事败,该是如何不孝?若说对不起,我倒着实对不起我妻儿……”
“母亲若知我知你有难而不救,知我胆小怕事宁愿做个缩头乌龟怕更要骂我不受教。王叔说什么我都应,这件事恕我不愿!”